朝堂上,皇上断喝,余威绕梁。所有人都没音儿了,微低着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这皇家兄弟二人。事到如今,两位女子,在两邦之内身份尊贵,把罪过全推在这二人身上,搞不好要闹得北遥与通古斯联手反扑。但凡有点儿脑子的臣子,便能知道——皇上的矛头,表面是指向肃王妃这位北遥公主,可夫妻一心,若肃王妃坐实罪名,那肃王自然也跑不了。舍一对王爷王妃,平息三国将起之乱,这买卖不亏。却不敞亮。皇上坐在龙椅上,身子略微前倾,龙胆还握在手里。预料之外,肃王并没跪下,反倒身板笔直的站在堂上。他在这一刻,恨不能冲上前去质问他,到底是谁,自己的皇兄身在何方。但他知道,他不能,至少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般不计后果。万一所有证据与猜测都是真的,冒然发难,为龙椅上这位陪葬的,将会是社稷安宁。肃王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又狠狠的,在自己下唇里侧咬了一口。疼痛,混着血浆的味道,让他心中的怒意渐缓。而后,王爷撩袍跪倒,道:“皇兄息怒,自从西尼丽戈公主在臣弟府上遇刺,臣弟便将府上所有人都查问过,就连王妃也难逃讯问,但……王妃觉得蒙冤受辱,昨日深夜,自割腕脉,以死明志。”他言外之意,西尼丽戈遇刺真凶是谁,尚不一定。朝上有不少人都看向肃王,群臣自然也是各怀心思,但大部分人,自是认为肃王殿下弃车保帅。王府大门关上,肃王妃是自割腕脉还是被割腕脉,又有谁知道。皇上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挑起眉头,不咸不淡的道:“哦?那她现在如何?”肃王垂目答道:“尚在危险之中,”略一顿挫,他继续道,“至于通古斯的危机,要解也容易,臣弟愿意迎娶西尼丽戈公主,与王妃不分尊卑。”殿上又是好一会儿鸦雀无声,眼看皇上脸色越发难看,中书令魏可言突然出列:“陛下,臣附议。”紧接着,他儿子工部尚书魏若超也出列附议。肃王继续道:“臣弟愿即刻修书给通古斯族长,即便公主重伤难医,臣弟就是行冥婚,也会娶公主进门,恪守通古斯对阿詹娜天神的敬重,此后不再纳妃。”“不再纳妃”四字一出,群臣都看向肃王。身为亲王,他可以一直都不纳妃的,但这话朝上公然喊出来,就不一样了。言出九鼎,说出来便得恪守,若是西尼丽戈真的不幸亡故,那么肃王这辈子,便也就只有王府里的两儿一女了。中书令魏可言跨步出列,行礼道:“陛下,肃王殿下大义,西尼丽戈公主万不可再嫁予太子殿下为妃,否则……万一……我炎华若敬重通古斯信仰,便要无后,若无视……那游牧族凶悍,恐夜长梦多。”皇上沉声道:“魏卿的言外之意,便是我炎华惧怕区区游牧子了?”工部尚书魏若超出列:“陛下,中书令魏大人言之有理,即便事有不测,肃王殿下仍有两位世子,可太子殿下,不可尚未纳妃,便入死局,微臣附议。”说罢,他双膝跪下,似有似无的看了赵煜一眼。有了父子二人这一跪,片刻功夫,附议的朝臣便占了大半。“为臣附议”之声不绝于耳。皇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朝下的一切,眸子先扫过沈澈,而后是肃王,再便是赵煜。他脸色本来阴沉,环视一圈,逐渐和缓起来,大有多云转晴之势。他知道这几日沈澈背着他,暗自没少活动,之所以选择视而不见,就是想看看自己这儿子,能在这短短数日间翻起多大风浪,而今的结果,倒真让他刮目。今朝,党争之事淡漠,来日若是当真争斗起来,这大半朝臣子,便该是所谓的太子党。寿明公公一直不动声色的站在皇上身旁,这会儿突然近前,附身低声道:“陛下,众意不可硬违,如今外患已起,若再因此事起了内隙,实属旁生枝节。”皇上顿挫片刻,道:“罢了,众卿平身吧,”袍袖一挥,转向礼部尚书,“择个日子,令肃王弟与通古斯公主尽快完婚,朕听说,公主自从入我炎华边境,便渐对肃王芳心暗许,也算是遂了佳人睦才子的情意。”事到如今,礼部尚书欣然领旨。赵煜站在群臣班列中,他不知道沈澈的所为,被皇上看去了大半,只是暗道,事情能顺遂至此,除了魏若超暗中游说父亲,怕是沈澈也没少下功夫的。最要紧的,还是皇上自己,早先心魔深重,谁也不信。老臣们,被他除去一半,若是尚有如曹隐那般的阿谀之臣在场,今时的局面也不至于如此一边倒。肃王与通古斯修书议合也算顺利,单是肃王愿意修国书立誓,娶西尼丽戈为妻,并恪守通古斯信仰一条,便已经将族长打动了七八成。于是,和亲大好的日子,被定在了二月初二。肃王府张灯结彩,乍看说不出的喜庆。可深究这喜庆里,缺了肃王妃的端仪、也缺了小硕宁的嬉笑。王府缺了生气,又得强撑出点儿生气来——违和得紧。肃王妃平日里待下人和善,而今,丫头小厮忙前忙后,帮着肃王殿下张罗娶另一个女人进门,这活儿本身就干得没劲。可他们又不能说什么。脑子活分点儿的,大约明白肃王身不由己;那些脑子转不过来的,便觉得,自己与王爷虽然同在王府屋檐下,可实际上却是云泥之别——我是趴在地上的虫儿,不指望理解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云雀。做事情一旦带出情绪,没了感情,便怎么都诡异。赵煜在一旁观瞧,隐约觉得,肃王今日也有些奇怪,却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怪,眼看吉时将近,肃王已经把还昏睡着的西尼丽戈接入王府了,门外传事的喜官突然高声报喝道:“陛下驾到——”群臣忙跪下接驾。皇上,竟然亲自前来观礼了。他穿得喜庆,满面春风,一入正堂,便对肃王笑道:“朕想了好几日,都想不出到底该送点什么作为贺礼,金银玉石你看不上,旁的,你也不缺。后来寿明同朕说,该让朕亲自来贺一贺你,才是。”说罢,他在主位坐下,示意寿明公公,让内侍庭随行的侍人们将贺礼一一抬进正堂。王爷纳妃,皇上亲自登门,炎华自建都以来,只有肃王一人得此尊荣。肃王叩拜谢恩自不用说,皇上笑道:“行了,行礼吧。”他说着话,却瞥向寿明。赵煜心底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自从上次他看出寿明对皇上存了芥蒂,便暗中将白妃留下紫檀匣子的事情告诉了寿明。虽然也有利用之意,却也已经是箭在弦上。可看皇上的模样,似乎对寿明有所戒备……果然,寿明突然开腔了:“陛下,老奴还有一份贺礼,要奉予肃王殿下,但不知道是否稳妥,还需先请陛下过目。”话,说得相当僭越。而皇上,一副预料之内的模样,笑道:“早知你有心意,拿来朕看。”“早知”二字一出,赵煜心里猛一翻个儿。他看向寿明,却见老公公平静极了。寿明叩谢皇恩,击掌三下,两名内侍庭太监上殿。看衣着,是五品正侍。一人托着个木盘,上面放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用深紫色的锦绒盖着。另外那侍人,在御前将锦绒布揭开。木盘上,紫檀木匣便展露无余,匣子上的暗纹是鸾凤,一看便是宫里娘娘的东西。皇上与肃王,脸色瞬间大变。皇上神色滞涩,他认得这匣子是自己爱妃白氏所有,更确切的说,是为他隐瞒身份,与他做了多年假夫妻的胞妹白氏所有;而肃王则是隐约意识到,这匣子,正是自己府上小丫头提到,藏匿着惊天秘密的东西。而赵煜,起初神色里有一丝慌乱,这会儿便又已经平静下来,他忍不住看向沈澈,片刻,合上眼睛,隐去眸子里极淡的悲伤。我不愿你忠孝两难,恶人,便由我来做吧……再看殿上,寿明公公亲自将盒子呈到皇上面前,道:“请陛下过目。”说罢,将盒盖打开。盒子里是一封一封的信件,皇上一封一封的看,脸色越发难看。信件上的字迹他不认得,并非是白妃的手迹,但内容,却无疑只有白妃这一个出口。“我起初想,兄长若如明皇世民,舍骨肉小义,能造福天下万民,帝王的对错,从来都不该拘泥小节……”“天下利益,终该是归于万民大利……”“可突然我也在想,事情何至于此,尚无人危及他的帝位……”“我是不是错了……是我错了……还是他着魔了?”看到最后,皇上拿着信件的手止不住颤抖。信里,白氏对于皇上多年来行径描述细致,从她如何顾念亲情,念着兄长谋位之后,重社稷,废寝忘食,到后来,见他亲自烧烙掉胸前的海棠花纹身,多年潜移默化的逐渐调整妆貌,修易容颜,至十年之前,才终于敢以本来面目示人……“到那一日,他才抛开了多年精心织就的面具,终于,他可以做自己了……”信上写道。“但也自那一日起,兄长变了,开始越发贪恋帝位,直到近来,杀人无数……”皇上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沈氏血脉,却也是经过风浪无数的枭雄,他眼看自己的秘密被寿明戳穿,拿着诸多信函,走到烛台前,将纸张尽数焚毁。灰烬随着残息似的火苗落在地上,皇上转向寿明,一言不发。突然,他呼哨一声。殿外顿时人影晃动,无数黑衣人自不知何处跃入院内。领头那人,正是禁卫军都统,他带着一众兵士围拢上前,入殿行礼。大殿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皇上早便觉得寿明不对劲了。这是早有防备。眼看事情不知要如何发展,官员们大多还不明所以,有不少文官,见这阵仗,神色已经慌乱了。寿明公公却只笑了笑,道:“陛下莫焦急,”他向禁卫军都统行礼,示意他稍安勿躁,才转向皇上,“机密之事,自然早该焚毁,陛下您是明君,何时都得守住明君的风骨,我等为炎华社稷、为天下黎民、也为了陛下,永远守口如瓶。”他说完这话,看向上殿的两名侍人。便见那二人突然齐齐动手,自怀里摸出什么,飞快的塞进嘴里,只眨眼的功夫,口喷鲜血,双双毙命。赵煜已经预见到这般结果,却也还是心痛;他不愿意沉溺于权谋算计,却也还是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