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和赵煜离开驿馆,去街上闲逛时,夕阳余晖未散,留下一抹温柔在人间。市井百态,便也就被夕辉打磨掉棱角,变得格外温柔了。二人跟韩大夫打过招呼,说晚上在外面吃饭,韩大夫乐呵呵的让二人多去遛遛,还特意指明了几处当地人才知道的地道小馆儿。赵煜身上的伤都见大好,却也是没完全恢复,走不快。沈澈便陪着他,缓步而行。眼看,到一处分叉路口。韩大夫说,这路口往东有家面馆,往西有家包子铺。“去哪边?”沈澈笑着问。赵煜想都没想,便答道:“不吃面。”沈澈疑惑道:“你不爱吃面吗?”赵煜挑起眸子看沈澈,眼中的笑意,溪流涓涓一样悄悄流进沈澈心里去了:“天下最好吃的面,我早就吃过了,”说着,他摸出怀里的折扇,“啪”的展开,扇面上的“安”字,随着扇子轻摇,雀跃起来,好像有了生命, “而且,还是两次。”言罢,往包子铺那边去了。沈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得是自己给他做的面,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屁颠屁颠的小跑着追上他,道:“往后还有无数次,随时!”赵煜的话,出自真心,并非是刻意哄沈澈开心。不过除此之外,他选包子铺,还有一个原因。据说,这家老字号,不仅做包子一流,卤味也好吃,尤其是老卤的鸡腿,肉嫩多汁,一口咬下去,非要好吃得将舌头一起吞了。赵煜心知这八成是老大夫言过其实,也还是心心念念的,想买鸡腿给三两吃。世外桃源那两个月的时间,胖鸟没少受累。二人的吃食,除了沈澈在潭水中叉来的鱼,就都要靠三两捕猎了。眼看拐弯,就要到了,街角处倒不知怎么了,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嘈杂异常。依稀听见,有女子的哭声,和着咒骂,杂糅在一起。赵煜和沈澈对视一眼,不禁皱了眉头。沈澈左右看看,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混乱中,周围还陆续有人围将过来,他拉着赵煜,退到墙角,脚尖轻点地,手在赵煜腰间一带。眨眼的功夫,二人轻飘飘的上了一棵老树的粗壮枝杈。居高临下,“热闹”一览无余。人群中央,是一男一女。那男的相貌不差,衣着也颇为光鲜,手里抱着个月份孩儿。与其说抱,倒不如说是用一条手臂夹着,可怜那孩子骨骼还不坚实,被他随手不上心的拿捏,看得赵煜胆战心惊。再看那名女子,衣裳就穿得居家多了,未施粉黛,显得脸色不大好,头发也还蓬乱着,一看便是久居内堂,有急事才骤然跑出来的。因为她想从男人手里把孩子抢回来。可那男人却粗鲁极了,一脚将她踹到。她跌在地上,鞋子都掉了一只。她眼看男人拔腿要走,来不及顾及自身伤痛,只得扑过去抱住男人右腿,哭得伤怀,哀求道:“相公,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你不能把她带走……”男人丝毫不顾有人围观,抖了几下腿,想甩开女子的束缚,无奈对方拼尽力气。他便恼了,突然另一条腿抬起来,一脚狠狠踢在女子肩头。这一脚很重,女子额角瞬间见了汗水,也不知是否伤了骨骼,饶是这般她依旧不肯放手,哭喊道:“求各位街坊帮帮忙,别让他把我的孩子带走……”再看周围,围观的人多,面面相觑,但无一人上前劝解。只能看到有人交头接耳,听不清说什么。赵煜看向沈澈。沈澈闭上眼睛,凝神听了听,道:“那混账是个乡绅家的公子,重金娶妻,女子家收了重聘,保证自家闺女能生儿子……”他说到这停住了,又仔细分辨片刻,继续道,“她已经不是这土豪娶的第一个媳妇儿了,势霸一方,没人敢惹。”既然不是第一个……便早该知道夫家为人,还这般卖女儿?可怜;可恨。“岂有此理!”赵煜火气往头上窜,挺身便要一跃而下。“唉——等等,”刚一起范儿,就被沈澈一把拽回来,“你好全了是吧?”赵煜往树下看看,这才显得为难了,从前自树上一跃而下,就跟迈台阶似的轻松,如今……多少有点勉强。他便忽闪着眼睛,巴巴的看向沈澈——你看得下去?袖手旁观?沈澈笑着,抬了下巴,示意赵煜再看。便就是这一会儿分神的片刻功夫,人群中央,又多出个人来。是个姑娘,身形单薄极了。她身穿一袭黑色衣裙,腰间系着一条宝蓝色的丝绦,墨染如黑色瀑布一般的长发,只简单在颈后拢了个束缚,整个人看着飒爽又潇肃。唯独她肩头,站着一对鹦鹉,彼此亲昵,毛色萌黄油亮,让这姑娘显出几分俏皮来。赵煜见是她,心里千丝万缕的情绪涌上来,消化片刻,终是化作一个浅淡的笑容。再看混乱中心,那男人抬脚又要踹第二下。婉柔飞起一脚,后发先至,横向踹在那男人被媳妇儿抱住的右腿膝盖侧面。这一脚其实踹得不算重,但那男人只是个普通纨绔,婉柔下脚角度又刁钻。就见那混账被婉柔踹得“嗷”一嗓子,抬起来想着踹人的左腿还来不及落地,便向侧面摔出去。婉柔与他错身而过,眨眼的功夫,男人怀里的孩子,已经被姑娘好好的护在怀里。接着,男人才以狗吃屎的姿势摔在地上。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喝,有差异,也不乏喝彩之声。那男人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向婉柔怒目而视,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干净,这时,混乱中冲过来一名家丁模样的人,把男人扶起来,指着婉柔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我们郝家的事儿,官老爷都不管,你敢管?”但他显然也知道婉柔不好惹,只是张牙舞爪的叫唤,分毫不敢靠前。婉柔就任由他耍猴儿戏,回身将倒在地上的女子扶起来,孩子交还到她手上。男人一看便急了,叫道:“这是我们的家事,我娶她之前就跟她家里签过信约,若是生不出儿子,便将这赔钱货送走换钱!”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据,道:“白纸黑字,有手印!告到官府,也是两厢情愿!”万没想到,他话音刚落,眼睛还没来及眨,字据,就已经到了婉柔手里。姑娘垂眸看完,冷笑道:“字是人字,话不是人话。”说罢,“嚓嚓”几下,把纸撕了个粉碎。这一手,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瞬间鸦雀无声。还是那家丁先做出反应,大骂道:“你……你……大胆!走!随我见官去,在场的诸位都是人证!”周围也终于有好心人悄声道:“姑娘快走吧,别趟这浑水,郝家的势力,姑娘斗不过……”话说到一半,人群外围又是一阵骚乱。有人分开人群,走到混乱中心,见了婉柔躬身行礼道:“原来大人在这,让下官好找……”来得这人,身着县衙捕头的衣裳。众人见他口称这年轻姑娘“大人”,大为惊叹。那捕头一转眼,瞥见站在一旁因为伤了腿、站没站相的郝家公子,向婉柔道:“大人,这便是郝员外的公子,是否要带回去问话?”婉柔道:“有劳秦大人了。”下一刻,这位郝家公子,便被捕头上了手镣,他嘴里还吵吵嚷嚷,让家丁回去给他爹报信,捕头听他吵嚷得耳朵疼,道:“您省省力气吧,您家老爷子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这边拿人归案,众多百姓议论着散得远了。就在这混乱至极的时候,婉柔恍然觉得远处有人看着自己。她下意识抬头寻去,目光扫过远处高树,顷刻被定住了,再也挪不开……就见那老树的树冠中,一人身影亲切又熟悉,她近来午夜惊梦,不知多少次是因为这人——赵煜正坐在那里。身穿一件牙白色的长袍,轻摇着他心爱的折扇,满眼柔和的看着自己。赵煜脸上笑意和缓,目光相对,他向婉柔挑了挑大指。在这一刻,姑娘的心都要化了,又雀跃着,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她再细看,大人身边,太子殿下一袭黑衣,站在暗影中,反倒不显眼了。他眼眸上的黑纱除去了,正笑眯眯、满眼温柔的看着身边的人。转瞬,姑娘的理智终是战胜了欢喜,千言万语也化作一个暖如煦风的微笑——大人,你还活着,平安就好。相忘于江湖,也是善缘。“婉大人?”秦捕头拿好了人,见婉柔怔怔的看向一个方向,便出言叫她,“怎么了?”问话间,他寻着婉柔的目光去看。婉柔惊而回神,摇摇头,道:“没什么,”她说这话时,眸子里还透出丝小儿女的柔情来,脸上笑意犹在,明媚得如同雨后见彩虹。秦捕头不禁看得一愣。“走吧,回衙门去。”婉柔道,说罢,她收敛起笑意,转身离开,走出几步终于还是不舍,回眸再看向高树上。预料之中,树上空空如也,没有人了。一切虚幻得像一场梦,平静得不似发生过。赵煜毕竟不是铁石心肠,甚至,自前世起,他的心就柔软得紧。劫后余生,故人相见,像细小的沙砾落入平静的湖面,引得赵煜心思起了波澜。这日晚饭,他和沈澈喝了几杯酒。太长时间不沾酒水,自包子铺出来,春风一扫,赵煜便晕沉得有些上头。回想上次喝酒时,他还是赵大人呢;喝得醉醺醺时,还是在碎玉湖畔……想到碎玉湖,赵煜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一手拎着打包的鸡腿,另一只手勾住沈澈脖子,脚步略有些栽歪的半挂在对方身上:“我说良人,碎玉湖边儿上,你欲言又止,到底想说什么?”沈澈一愣,注意力显然没在赵煜的问话上,他有点不信自己的耳朵,站定了扶住身边还摇摇晃晃的人:“你……你叫我什么?”这称呼,其实赵煜早在心里思量了千百遍,他不能再称他殿下了,“殿下”于沈澈而言,多少是有些割心的。他笑了笑,道:“你先答我。”沈澈哪儿禁得住这般**,崩儿都没打,直言答道:“我当初想说的事儿,咱们现在已经实现了。”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远走高飞,山水逍遥。赵煜点点头,道:“倒是顺理成章、颇和我意,我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