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游戾就睁开了眼。他们这种行走江湖的,哪儿都能睡,但也哪儿都睡不熟,稍有异动,便要立刻清醒,瞬时进入备战状态。游戾已经很多年没在**睡觉了,有时是为了训练自己,有时是迫不得已。他站着睡坐着睡的次数比躺着睡要多多了。突然要他在**睡,又是在完全不熟悉的领域里,游戾更加不习惯。与其说他是早起,不如说他压根没怎么睡。不知是年轻还是天赋使然,就算游戾没怎么睡,也不妨碍他神采奕奕。他早早睁开了眼,时间一掐,到点了便起来收拾自己,绝不拖沓。温休说得没错,游戾确实有晨起练武的习惯。初夏时分,昼已渐长。游戾推开放门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天空泛着可爱又明显的鱼肚白。他在院子里练了一个时辰的武,等全身都活络起来后才停下。刚休息了一刻钟,又将身上的汗水冲洗干净,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同福便进来了。同福还是昨天的模样,和游戾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恭敬得仿佛游戾是温休多年未见的知心好友:“游大人,温大人请您过去一起用早饭。”游戾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早饭?-游戾到的时候温休已经端坐在桌前了。他还是穿着和昨天相差不多的白衣。今日比昨日的气温又升高了一些,温休穿得少,更显得他单薄。乌黑的发束了起来,发上还穿了支温润的玉簪,白皙的脖颈就这样暴露在灼热的空气里。游戾到的时候,落眼便是那截修长白皙的脖后颈。大抵是听到了脚步声,温休回了头。游戾看着温休,看着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沿着自己的躯体往上移,直至停在自己的眸子里,然后缓缓笑了起来。“早啊。”温休没站起来,只对他抬了抬下巴,微微笑着说,“来吃些东西,吃完我们便出发。”游戾还是没摸清温休将他摆在什么位置。要说是下属,温休对他又没有颐指气使的模样,就算是要自己帮忙刻字或是陪同出门,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让人难以拒绝的语气,仿佛他们俩已经认识了许多年、是不必拘泥于繁复礼节的关系;要说完全没有上下属感,似乎也不是如此。游戾自认自己气场不低,只要立在那里便足够唬人了。但温休好似从不怕,或者说,温休似乎从没感觉到一般——这着实让游戾感到些许地意外。由于摸不清,于是他也只能也颇为客气地应道:“是。”温休似是笑了笑,然后转回了头。游戾便迈着长腿,一路带风地走了过去。早餐算不上丰盛。不仅不丰盛,对于一个在朝中位居高位的大臣来说,这样的餐品甚至可以说有些寒碜。一小壶热豆浆、四个不及游戾拳头大的馒头,一锅青菜瘦肉粥,还有一碟水煮小白菜。游戾刚落座,便听温休开口道:“以前我也认识一些习武之人,依稀记得他们为了保持自身头脑的清醒及身手的矫健,食用的食物都尽可能地轻油淡口。不知这些,你吃不吃得惯。当然,人人都有自己的饮食习惯。若是你吃不惯这些,随时让人给你上卤香猪肘子。”游戾倏地抬眼。倒不是因为卤香猪肘子,而是惊叹于温休想了这么多。他没想到仅仅一个武人身份,便将他的吃住习惯暴露得如此彻底。他不挑食,但淡口却是必须的,这是习武人从小便要养成的习惯。但确实也有人不忌口。游戾除却想要保持身体上绝对的轻捷度外,也存有培养自己克制欲望的私心。哪怕他要否认,也否认不了。一个曾四处流浪的天涯亡命徒,接了个刺杀任务,可刺杀目标却张弛有度地对你好。不是用看似丰盛的大鱼大肉地供着你,也不是谄媚地金屋银屋地奉着你,更不是冰冰凉凉地晾着你,担惊受怕地避着你,而是清而淡之地、不乱自己一丝一毫节奏地带着你,状似无意却处处贴心地顺着你。温府?分明是吃人神志的温柔乡。游戾又瞄了一眼温休,后者正慢条斯理地就着豆浆吃馒头。温休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游戾却看得出他心情不错。游戾边说着“吃得很习惯”,边慢慢地端起碗去盛粥。温休闻言,弯了弯眼,想了想,最终还是没答话。-等两人都吃好了,太阳已经完全露脸了。门外已早早备好了马车,且被温休请来、要和温休一起同行的匠人郭师傅也在马车旁候着了——温休需要他帮忙看看地形。除了马车夫外,温休便只带了游戾。他不太习惯被太多人伺候,出门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随从带不带也无所谓,况且若是他带的不是同福,还很有可能引起游戾的怀疑。以往他出门还是会带一两个打手的,不过昨天他探过了,游戾应是从小便开始习武的,昨日触到没一会儿的腰腹处能明显感觉到是蓄着力量的,苏昭明说游戾武力高超应当不是哄他。既然要演信任,那便要演到底。游戾到底是随从身份,没资格和温休一起坐马车。不过温休还是找人给游戾备了匹马,让游戾不用像某些府邸的小厮一样只能跟着马车一起步行。由于他们可能要傍晚才能回来,所以同福又给温休备了许多干粮和水,可供三人在路上吃。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才缓缓出发。温休要去的地方在郊外。即使出了城,他们也要驾马一个半时辰才能到。游戾不识路,只能在一旁跟着马车走。郊外的路不好走,马车很晃,日头渐盛,闷热感叠加眩晕感,偶过的风声鸟声,都让马车里的温休昏昏欲睡。他这么想着,便轻轻地撩开了帘子,对马车夫道:“师傅,我在里面睡一会儿,骑慢一些,别太晃了。”马车夫应了声响亮的“诶!”后,温休又转向游戾:“游侍卫,你要是觉得累或者热,可以找处阴凉地休息一会儿,等休息好些了再赶上我们也是可以的。”这种所谓的辛苦对游戾来说连蚂蚁挠挠都算不上,他本想说“小的不累”,但想了想,发现同福和知福都自称“小的”,游戾突然觉得这个自称不适合自己,于是便重新挑了个自以为合适的自称来回答温休:“属下不累。”游戾骑着马,显得腿很长,腰背又挺得很直。“属下不累”这四个字被他说得甚是不卑不亢。他声音低沉,说话时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只目光沉沉地盯着温休,不知道还以为他在说“朕不累”。温休笑了一下,也没和他计较,径自放下帘子睡去了,反正他的主要任务是拖延时间。等温休迷迷糊糊地睡醒,马车已经停了。他撩开帘子,正要跳下马车,马车夫便拿着小几走到了他的跟前:“温大人,您醒了?”温休笑着“嗯”了一声,又问:“我们到了很久了吗?”马车夫把温休扶下来,道:“一刻钟不到。”温休点了点头,然后抬头发现游戾正看着他,他便走过去,拍了拍游戾的肩膀,道:“辛苦了,游侍卫。马车上有干粮与水,你去取了同马车师傅一起吃了吧。”说完也不待游戾回答,又转身去寻匠人郭师傅去了。晌午已过,郭师傅正吃着午餐,便看到温休笑眯眯地走了过来:“郭师傅。”郭师傅忙放下手上的吃食,匆匆行礼:“温大人。”“不必多礼。”温休抬起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倒是我,打扰郭师傅了。”郭师傅忙摆手:“没有没有,小民已经吃完了。”郭师傅确实快吃完了,且他吃的也是馒头,就算走动起来也能吃。温休笑了笑,道:“您吃,没事儿。我只是想让您帮我看看那边那块地,看看适不适合建一间小竹房。”这边郊外有一大片竹林,竹林前有一大片空地,再往前,是一条宽近五米的清澈小河,河水不急,河面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大抵是树多的缘故,哪怕是在入夏的晌午,也不觉热。温休穿得单薄,不仅不觉热,甚至还觉得有些凉意。温休走到一旁,用手一指:“便是这里了。我想在这里建一间小竹屋。不长住,夏日有空便过来避避暑玩玩水。您看能建么?”郭师傅在那片地的四周走了走,又仔仔细细看了看,还是不是蹲下摸地上的泥,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着温休摇了摇头。“温大人,小民不建议您在这里建竹房。这里近河,泥湿,无论是建什么房子,根基都易不稳,竹房更甚,不消几年,水汽便会把所有竹子都腐蚀殆尽。且这里植物茂盛又靠河,蚊虫多不说,蛇鼠也不会少。”温休点了点头,虽看着有些可惜,但也没执着着一定要建,只轻叹一句:“有缘无分罢了。”他刚转身,便看到游戾正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见他回头,径直撞上了温休的视线也不慌,甚至还学着晨时温休抬下巴的模样,抬了抬自己的下巴,而后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颇有些放肆地问:“温大人,吃些东西么?”要的就是他敢。温休微微弯了眼,应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