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沙拉”林中野兽弓腰谨慎踏雪的声音在此刻放大了数倍,擦得姚书会耳膜生疼。他一刻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赤脚在奔跑的时候早就磨破了,一步一个血轮廓,在雪地上格外刺眼。他本是当今圣上的侄子,人生前十八年也算得上是养尊处优、占得万千宠爱小少爷。可如今他父亲被诬谋反,他为搏得一线生机,只能在腊月寒冬仓皇出逃。他得逃出去,只有逃出去了,才能活下来,才能洗刷他们一家的冤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长期的奔跑所导致的血腥味,他张了张嘴,冷冽的空气从口鼻灌入,刮得肺都有些生疼:“爹爹,你什么时候能班师回朝?再晚一点,可能就见不到书会了。书会还等着你告诉他们,你没有叛变。”他只有嘴唇在翕动,没有任何声音,也不知是因为怕引起人或动物的注意,还是因为奔跑而失了声。踏雪的吱吱声越来越近了,一股野兽特有的骚味儿亦向他逼来,姚书会终于克服了恐惧向后看去——他的视线被一片阴影所占据,紧接着,腥臭的唾液滴在了他的颈间,顺着锁骨滑了下去。姚书会绝望地闭上眼,无尽恐惧中,他想的居然是:希望那只豹子能一招毙命,好歹让他死得舒服些。“狰,住口!”空无一人的林子里传来一声能割开风声的厉喝,随即一条软鞭不知从何处飞出,抽在了那只豹子身上。那只豹子改用长角拱了拱姚书会,颇有几分亲昵的模样;姚书会却被这畜生的讨好吓破了胆,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寻常的豹子哪里会会长角。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姚书会看到几位穿着皮甲的士兵向他走来。“跟你说多少次了,除了上战场都不能咬人!”领头的军官约莫三十来岁,他拍了拍豹子的后腿,“去,继续去找。”他挑起姚书会的下巴:“小孩儿?这天寒地冻的跑来野外做什么?”姚书会七上八下的心已经基本归位,他瞥见被那只豹子抓开的衣服,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那位军官顺着姚书会的目光注意到他胸前露出一角的玉佩。玉佩刻着象征颍川王室的图腾——玄鸟。那块玉佩是他母妃的陪嫁,他母亲是邻国颍川的公主,通过和亲嫁到太康来。军官抓住玉佩用力一拽,姚书会被那力道带得险些往前栽去,他听到对方说:“你是九黎王府的人?”不等姚书会辩解,军官又道:“在太康地界,兽与鸟的图腾只有颍川的商人才会佩戴,用来思念故土。”“我没认错的话,你戴着的这块玉佩是危星黄玉,产自颍川的危星山脉,只有颍川皇室才有资格使用。”“你戴着这么一个叛国通敌的证据,应该就是九黎王妃给九黎王生的大儿子,姚书会吧?”姚书会的脖子被项链细细的绳子勒着,有些喘不上气,他挣扎了几下,声音嘶哑地道:“放开我。”军官卸下了用那条细绳钳制着姚书会的力气,姚书会因此打了一个趔趄,对方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叛军余孽,跟我走吧。”“父亲不是叛军!”终究是还没有成年的少年,姚书会说到这句话悲从心起,忍不住呜咽出声:“我父亲……一定会得胜归来!”军官冷笑道:“他已经回来了,我这就带你去见他。”军官的手下已经从林子里牵来几匹高头骏马,军官解下腰间的绳子,系在姚书会腰间,自顾自跨上马。姚书会就这么被马拉着在雪地上狂奔,他的手、脸以及一切**在外的皮肤,都被磨得不见一块好皮;等到军营时,姚书会已经被颠晕过去又疼醒了。姚书会强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那位军官后面——他明白,此刻若是逃跑,只会白白丧命。军官撩开主帐,里面端坐着一位面容俊秀,身穿金边蓝衣鹤氅、书生模样的青年在烧着纸钱。帐内烟雾缭绕,熏得姚书会睁不开眼,呛得他直咳嗽;那个人却似丝毫不察,平静且匀速地往火盆里添纸钱。“韦年,想必你不介意我借你的中军帐一用吧?”温止寒话音落,正好将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盆中。军官摆摆手:“温酒官言重了,温酒官愿意用年的帐篷,是年的荣幸。若是无事,年先告退。”帐篷内就剩姚书会和温止寒两个人。“来,看看你父亲。”温止寒先打破沉默,搬开火盆,向姚书会做了个请的动作。姚书会拖着脚步,走到床前,他刚进门就隐约猜到几分——谁会对着一个活人烧纸呢?姚书会看着躺在软榻上、身上布满尸斑的男人,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父亲,看到自己满手血污,又触电般缩了回来。那头温止寒已经拧了一块温热的干净长巾,叠好递给姚书会:“擦擦手。”姚书会道了谢,他的手被冻得僵如硬铁,接过长巾时被久不曾接触的温热烙了一下,反射性地躲开了,麻色的长巾就这么落在了地上,沾了一地灰尘。姚书会下意识想道歉,温止寒轻轻按住他:“我是温止寒,与你父亲是故友,照拂故友之子是应该的。”对姚书会来说,温止寒的经历他闭着眼睛都能信手拈来:姚书会算得上是漠北的半个纨绔,礼、乐、射、御、书、数皆不通,贵族子弟该学的他样样不会;每当他父亲被他的功课气得吹胡子瞪眼时,就会提起面前这位惊才绝艳的青年。传闻温止寒六个月会说话,两岁可断字,三岁能背诗,后面更是遵循着天才的轨迹往后走,年仅十八就成为三大酒官之一,今年年仅二十三,早已是三大酒官之首。姚书会所在的太康王下设酒、兽、巫三大官职,酒为酒官、兽为驭兽师、巫为巫师,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其中酒官地位为尊,也就是说温止寒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温止寒取出自己袖子里的丝帕,沾了温水,执起姚书会的手仔细地擦拭。姚书会发现,对方正小心地避开自己的伤口,动作之轻柔,让他忍不住遐思,对方与自己的父亲是何种交情,才会如此。温止寒将脏了的丝帕丢进脸盆中,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想活下去吗?”姚书会如同抓到浮草的溺水者,他猛地抬头,在舌尖的话打了几个转儿,才嗫嚅地道:“可以吗?”温止寒半蹲着,眼神清澈,他直视姚书会的眼睛,语气真诚、言辞恳切:“相信我,我会救你出去。”姚书会终于在对方坚定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他点点头:“好。”“后面几天,一定撑下去。”温止寒道,“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上药。”姚书会有些忸怩,他摇摇头,往角落缩了缩:“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温止寒撇了一眼桌上的沙漏:“后面几天他们恐怕会对你上刑,我怕你撑不住。”“还有一刻钟我就要出发,我的时间不多了。”姚书会咬咬牙,脱掉了那件散发着酸味的衣服,露出被拖了一路、满是伤的上半身。温止寒像金疮药不要钱一样往姚书会身上倒,伤口在药物的刺激下又疼又痒,姚书会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他很清楚救他风险有多大,所以更想让面前的人知道,自己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方没救错人。药上好了,姚书会却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他心中悚然一惊,温止寒对他,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吧?好在背后动静很快停止,温止寒将一件还带着香气和体温的中衣递给姚书会:“你那件磨烂了,穿我的会舒服些。”姚书会被温止寒一连串的举动惊得手足无措,正犹豫该怎么拒绝,就听帐外有人高声道:“温酒官,该出发了。”温止寒将那件衣服随手折了两下,往姚书会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撩开帐门走了。姚书会舍不得穿上那件中衣受刑,又怕行刑过程中自己受不住,穿着这件中衣还可以留个念想,几番犹豫下,还是穿上了。姚书会衣服还没穿利索,韦年就带着冷风钻进了帐篷里,把屋内仅剩的一点温情赶了出去。姚书会的手脚都上了镣铐,被塞进了阴暗狭小的监狱中。姚书会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夜,上蹿下跳的老鼠、恶臭的环境、喧闹的犯人,都是姚书会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就算在他出逃的那几天,他所感觉到最苦的事也只是饥饿和寒冷。第二天一大早,姚书会被拉到了九黎王府——他住了十八年的家。姚书会明白,他们要在这儿审他。那些官吏深谙羞辱之道,由主人变为阶下囚的滋味纵是他们也难以承受,更何况十七八的少年郎。他们押着姚书会来到大厅中央,上首是他们刚挂上去的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姚书会跪着仰头,看到那块牌匾更觉心中悲凉。他现在的处境用折子戏里的一句话可以很好地概括:“只除非天见怜,奈天天又远①”,除非能有幸遇到清官,否则只能是明镜蒙尘、高镜坠。在姚书会胡思乱想的当口,一位中年人被韦年领着坐了主位,姚书会听韦年恭恭敬敬地道:“谢兽师死于叛军之手,温酒官一心为国,一介文职亦策马驰骋疆场,填谢兽师之位,清剿叛军余孽与敌国残部,大人先行审讯便是。”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只除非天见怜,奈天天又远:出自(元)关汉卿《望江亭》第四折开新文了,有存稿的时候每天九点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