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时分,温止寒从姚书会房间中的暗道中钻了出来,姚书会早就穿上对方给他备的华服、戴好面纱在房中等候多时。“走吧。”温止寒说。那条地道是九黎王府尚如日中天时,九黎王命人修建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黎王府遭了变故,这个他捧在手心的长子能顺利逃脱。地道低矮,温止寒走在姚书会身后,手一直放在对方头顶上方,防止对方撞到崎岖不平的土壁。地道通往的是一座破落的小屋,看样子不久前才刚打扫,连桌上都没沾上多少灰尘。温止寒停住了脚,他看着姚书会的眼睛道:“姚书会已死,你同你母亲回故国省亲时,颍川王室的人无一没有见过你。所以无论如何,你母亲都不可能留下你,你明白么?”姚书会点头。“不管你问出来的结果是什么,回来后你都会变成温止寒的禁脔。你考虑清楚了?”姚书会不答是或不是,只道:“温酒官,出发吧。”小屋外的马厩拴着一匹马,温止寒解开马绳:“上去吧。”姚书会一跃而上,但神情并不如动作那般爽利,他踟蹰道:“温酒官与我,共乘一骑?”温止寒点点头,也上了马。“你母亲此时应当会在她出嫁前的封地枫亭郡,那儿距此地有一百五十余里,来回需两个时辰。此马为汗血宝马,脚程快、却也颠簸,你最好抱紧我。还有,路上别露出脸。”面纱是为了遮挡姚书会的脸,不让人认出他,但漠北风大,吹开面纱也极正常,故而温止寒多叮嘱了一句。姚书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说起嬴雁风镇守枫亭,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这块大陆上有三个主体大国——太康、颍川、枫亭。三国之争,早在百年前就已开始。三个国家以祸水为界,表面上彼此相安无事,但边境向来摩擦不断;当哪个国家弱势些,就要向其余两国进献财粮、骏马、美婢娈童等以求生存。三个国家势如三角,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其中枫亭位于山地,多湖泽,以渔猎山伐为生,地广人稀、蛇虫众多。因许多人死于毒蛇之口,故而对蛇图腾有近乎狂热的崇拜;完备的巫医同源、巫医为官体系也由此诞生。颍川则是马背上的国家,民风彪悍、善于作战。他们重武轻文,驭兽师们驯服了草原上的异兽,组成了强有力的部队。当政者本欲建立空前的盛世,却因居无定所难以施展拳脚。而太康地势平坦、土地疏松,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除此之外,因生活水平高,形成了高度繁荣的文明。经过多年发展,百年前就成为三个国家中最为发达的存在。颍川之王姜开霁不愿臣服于太康,打算与枫亭联合,共同对抗太康,并开辟商路互通有无,以寻求共同发展。为表诚意,姜开霁派了国中战功赫赫的第一驭兽师祁舜出使枫亭。祁舜出使时正值枫亭大旱,他的到来打断了正在祭台上祈雨的巫师,天色也由阴沉转晴。王问巫师其缘由。巫师答:“一为颍川开辟商路触怒神明,二为神明不喜祁舜,故降罪我枫亭。”枫亭的王大怒,问是否有解决之法。巫师又答:“以祁舜之血,祭神明。”枫亭的王因此枉顾“不斩来使”的规矩,斩祁舜,血祭神明。祁舜的死没能让乌云重新回到枫亭,自然也没能降下那场缓解干旱的雨。这个消息传到颍川,举国皆惊。与此同时,那位励精图治的君主的怒火也被枫亭此举点燃。他快速召集了精兵强将,分析了颍川与枫亭当下的局势:枫亭之王暴虐,民苦其已久;而此时正逢大旱,路皆饿殍,枫亭各地的起义如雨后春笋强压难止。他们若攻打枫亭,不仅有七成胜算,而且是民心之所向。姜开霁率兵亲征,不到半年就攻下枫亭,枫亭就此成为了颍川的封国,更名枫亭郡。颍川当政者向来能者居之,诸侯间无贤能者,向来有封号而无封地。枫亭郡本是嬴雁风的封地,被封枫亭后不久,她就成了和亲公主,嫁给太康的九黎王。之后,枫亭郡由嬴雁风的兄长姜不降接管,姜不降死后,国王的子女与兄弟皆德才平庸,无可担大任之人,枫亭郡大小事宜暂由几位几位摄政王代理。前些日子嬴雁风回颍川省亲,待到归期又接到姚炙儒反叛的消息,这才回枫亭郡重掌大权。深冬寒冷,姚书会趴在温止寒背上听对方讲三个国家的故事,讲他母亲曾经策马扬鞭的岁月。两人的体温隔着衣衫互相传递着,凛冽的风所带来的寒意似乎也被消减了不少。如果真的成为温止寒的娈童,好像也不算太差。姚书会想。在各个关口,温止寒拿出各式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而姚书会的脸则一直贴在温止寒后背,谁也没看到过。快到枫亭时,姚书会突然问:“温酒官是以什么理由带我出来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可以说么?”“当然可以。”温止寒笑答,“我说我搜罗了一位娈童,要献给嬴雁风,顺便刺探颍川的军情。”嬴雁风出嫁前,府中养有众多面首,她喜欢美少年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见母亲还要以献娈童的由头,属实荒谬,故而温止寒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不管两人思绪如何百转千回,枫亭还是到了。因天气潮湿,枫亭的建筑带着鲜明的当地特色,干栏式的建筑鳞次栉比,带了些压迫感,姚书会对即将到来的真相既期盼又恐惧,硬生生出了一手汗。两人被领着进了皇宫,踩过冗长的台阶,见到了立于巢居中的嬴雁风。嬴雁风穿了一件红色圆领袍,外披雪白的鹤氅,鹤氅不知由什么皮毛制成,打眼看去就名贵异常。姚书会没忍住,红了眼眶。嬴雁风挥退了左右,她取下姚书会的面纱:“好孩子,受苦了。”姚书会含着泪摇摇头:“母亲,父亲真的叛变了么?”嬴雁风答:“我不知道。倘若是我,那叛变便会是真的。可你父亲……此事虽有蹊跷,但也并非绝无可能。书会,别哭。成王败寇,无外乎此。”“为什么?”姚书会声音几近哽咽,“是圣上对你与父亲不好么?为什么非得自己称王呢?”嬴雁风的脸上看不到太多情绪波动,她说:“书会,我与你父亲本以为还有很多时间等你长大,但是上天不眷顾。那我今日就告诉你,权力之上还有黎民。称王不是为了谁对我们好,而是让天下苍生多一些盼头,让他们跟我们过得一样好。”姚书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父亲白死了,对么?”“若天下再无战事、民生安定,那你的父亲就不算白死。”嬴雁风上前一步,摸了摸姚书会的头,“好孩子,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和温酒官回去了。若天下有一统之日,我也没有在那时沦为阶下囚,你我再相见。”“母亲……”温止寒拿出手帕,替姚书会擦了擦眼泪,转而对嬴雁风说:“夫人可否借我些胭脂水粉,我为书会上个妆,好光明正大地将他带入我府中。”嬴雁风指着自己屏风后的梳妆台:“温酒官请便。”温止寒在姚书会脸上勾勾画画,最后伸出拇指,摁在软糯的胭脂上,反手在姚书会眉心信手一勾,画出一道细长的额妆。他翻开桌面上倒扣的铜镜,问姚书会:“这张脸喜欢么?”姚书会点点头。嬴雁风看到姚书会从屏风出来后仿佛变了个人,原先的浓眉杏眼被画成飞入鬓间的长眉和狭长的上吊眼;鼻唇自不必说,在温止寒的巧手下更是看不出原样。“好一个俊俏的异域小郎君。”嬴雁风笑着赞道,复又转向温止寒,“温酒官易容术又精进了不少。”温止寒行了个礼,算是接下了嬴雁风的夸奖:“夫人谬赞,如此我带书会先回去了。”嬴雁风沉吟半晌,才对两人说:“书会将及弱冠,字我便先取了。”她用毛笔蘸了墨,提腕写下两个铁画银钩的字:修文。姚书会双手接过,又含泪唤了一声“母亲”。嬴雁风不再看二人,转过身去。两人出了皇宫,姚书会忍不住问:“你与我母亲,是旧相识?”“嗯。“温止寒没打算瞒着眼前的人,“我是颍川的人。”姚书会心中五味杂陈,他原本所坚定认为的真相在今晚被击了个稀碎,他需要时间去消化,也就没再追问温止寒何时成了颍川的人。在路上,姚书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往后我都以这样一张脸出现在大家面前么?”“若你不喜欢,我便替你换一张。”温止寒答,“每日清晨我需为你上妆,要委屈你以后与我同住。其余时候你皆可随意。你母亲既已为你取了字,往后我便略去你的姓,唤你修文,可好?”“好。”姚书会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