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会听完温止寒讲的故事后久久不语,等着温止寒往下说。温止寒也很习惯对方大多数时候的沉默,继续问:“你在偃都,有固定的坐骑吗?”姚书会点点头:“是我母亲从枫亭带来的大宛马,我不会起名,就叫它大宛。”温止寒被少年的坦诚和这个名字逗乐,他笑道:“姚百汌的马每一匹都有很讲究的名字,还爱给臣子的马赐名,比如我常骑的那匹就被赐名‘流霞骢’。”姚书会歪头看温止寒,对方生得儒雅英俊,笑起来更仿佛有万千星光落入眸中,好看得很。温止寒被少年人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撇开目光才继续方才的话题:“你在这里还没有可以骑乘的马匹,一会和我去马厩挑一匹?”他眼睛没看着姚书会,却听对方斩钉截铁地道:“云舒,方才姚百汌不是送来了一匹没有驯服的马么?让我试试。”温止寒虽有心让对方试试驯服烈马,但这件事由对方主动提出还是让他愕然不已,他转回目光,顿了顿才答:“好。”姚书会驯马的过程和温止寒没有多大区别,那匹马最终跪在少年人身侧,接受了被人支配的命运。姚书会朝温止寒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庄重,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直到离对方约莫三尺远时,他单膝跪在了地上,将马鞭举过头顶:“司酒,我做到了。请司酒为这匹马赐名。”温止寒略一思索,边拉起姚书会边道:“叫飞霞骢,如何?”姚书会顺势坐到对方怀中,嘴唇擦着对方的耳朵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奴还有一事相求,云舒授奴以权术,奴还天下以盛世。可好?”温止寒自诩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受不了姚书会用着最轻佻的姿势说着最庄重的话。他耳朵红得像快烧了,推了推坐在自己腿上的人。姚书会执意不起,撒娇道:“不应我就不起了,大司酒就应了我这遭吧。”美人在侧,温止寒一时心软,松了口:“那便看你之后表现吧。”姚书会得了允诺,从温止寒身上跳了下来,他一蹦一跳地走向刚驯好的马,跃上马背,笑吟吟地催促着温止寒:“温酒官快来呀。”温止寒被少年人的快乐所感染,翻身上马,抱住了对方。姚书会在偃都就没少纵马,此刻带着温止寒,更想让对方感受一下自己受到万千夸奖的骑术。温止寒再怎么说也是文官出身,哪曾体会过这般狂放不羁的马上旅途,他闭着眼抱紧了姚书会。姚书会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贴过来的身体,他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大叱一声“驾”,上扬的尾音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轻快。少年风流,恰是如此。姚书会在温止寒的指引下将马停在了一间名为“珠玉阁”的店铺前。珠玉阁的老板是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见温止寒要让他制作匾额,有些惊讶,打眼看了好几次姚书会。温止寒向姚书会解释道:“我府中的赝品皆出自他手,每一件都可以假乱真。”珠玉阁老板有些踟蹰,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坊间传闻,是真的?”温止寒与姚书会刚到盛京,自然不知道坊间有什么传闻,珠玉阁老板向他们娓娓道出——据说温止寒对姚书会一见钟情,就连六皇子向他要人,他都拒绝了。最终以十位高等酒人换回了姚书会,对姚书会可谓有求必应。温止寒压低了声音:“他同你一样,是不该死之人。将我与他说成一对儿,那是折辱了他。”珠玉阁老板抱拳道:“温酒官仗义,某佩服。”温止寒又道:“近日我称病在家,匾额之事元大无需费心,改日我自来制作。倒是要劳烦元大借些器具了。”珠玉阁老板名作元罂,家中排行老大,故而温止寒唤他元大。在太康,姓氏加上家中排行的称呼往往是关系非同一般的朋友才会使用。元婴摆手直道不过举手之劳。温止寒不欲多留,向对方道了别,出了珠玉阁。姚书会问道:“云舒带我来此,是为了往后若有险情,我可以借此逃脱么?”温止寒本想与姚书会讲元婴的故事,没想到对方比自己想象的更聪明。他叹着应了是。姚书会却道:“我与云舒生死相随。云舒救下我之后,我就想着,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做懦夫。”温止寒一愣。姚书会却转了话题:“老板同我一样?”这是要听故事来了。温止寒嗯了一声,带姚书会到珠玉阁旁的茶摊坐下。温止寒道:“元婴本是县中司兽。他的独女元画屏上山进香,冲撞了萧修平的儿子萧竹。萧竹借醉□□了元画屏。”但元画屏也不是柔柔弱弱的闺阁女子,她反手把萧竹捅了。萧竹重伤,元画屏因此入狱。按律,无故伤人者理应笞二十,而萧竹并不算全无过错,按道理元画屏应当受到更轻的惩罚。但萧修平不肯罢休,买通监狱中的狱卒,利用元画屏不肯认罪这一点,动用私刑将她打得半死。元婴本想着得罪了贵人,自认倒霉也就罢了,没想到将元画屏接回家后变故再出。在太康,女子的贞洁并不重要,愈是出身高的人愈是如此;故而元画屏遭此变故后难免伤心,但也没有其他旁的想法。同时,太康有春闱和秋擂,春闱是除酿酒师和驭兽师外,面向所有人的选官;而秋擂则是选拔司酒司兽的。当年元画屏的未婚夫刘京墨在春闱中拔得头筹,等走马上任后就来娶元画屏过门。刘京墨出身贫寒,不管是读书所需的文房四宝还是束脩,都是元家帮忙置办的。元家想着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就不在意门第之差,为两人订下了婚约。在元画屏养伤期间,刘京墨前来探望,并留下了一盒点心,说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元画屏满心欢喜地打开点心,却发现里面的点心每一块都被咬过一口。元画屏泪如雨下,她深知,刘京墨是以点心来喻她,说她是被咬过的点心。对元画屏来说,刘京墨是她对以后伴侣的所有幻想,是她喜欢了很多年、也是唯一喜欢的人;她所有关于爱情的幻想与回忆,在打开那盒点心后全成了缺角的部件。如果对方光明正大地退婚,那她也只会怨恨对方,他们大可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样的羞辱让元画屏愤恨欲死,难以安眠。从那以后,元画屏每每都将治伤的药倒掉,因此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多久就彻底药石无医了。元画屏弥留时抓着元婴的手,要元婴为她报仇。元婴含泪答应了,为女儿掩上因不甘而不肯闭上的双眼。元婴经过调查,查明刘京墨为了扒上姚斯涵这艘快船,讨好起了萧竹,这才做出那般羞辱人的事。刘京墨如愿以偿地让元画屏的尸体成为自己升官的台阶,他因此叩开了司兽府的大门,成为了萧竹的幕僚。这个原因比刘京墨本身无法接受元画屏被□□更让元婴恼怒。元婴雇了几位大汉,让刘京墨也成为被人咬过的点心。再后来,元婴买通了萧竹的贴身侍女,将萧竹药成缠绵病榻的废人。作为嫡长子,萧竹是萧修平最看中的孩子,萧竹就这么废了,萧修平自然是要复仇的。查到是元婴下的手萧修平没费多少功夫,他派了杀手,准备就此杀掉元婴。温止寒就是在那时救下被追杀的元婴的。他将元婴安排在珠玉阁,为他所用。“畜生!”姚书会怒道。温止寒没想到对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愣了愣才无奈地答:“你说得对。”姚书会问:“刘京墨还活着?”温止寒点头答:“已成了萧修平的座上宾。”姚书会再问:“元婴不想报仇么?”“你想立刻进宫手刃姚百汌么?你能么?”姚书会默然,答:“我知道了。”温止寒抿了一口面前的茶,转了话题:“这壶茶喝完便走吧?”姚书会方才注意力都在元婴与元画屏的经历上,面前的茶一口未碰,此时端起茶一闻,登时皱紧了眉。面前那碗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除了有茶的清香外,还带有葱姜蒜一类辛辣刺激的味道、以及浓重的奶味。温止寒“噗嗤”笑出声,他含着笑意道:“我刚来盛京喝第一碗茶时也如你这般,喝多了倒也习惯。”姚书会拧着眉,不死心地喝了一口,被奇异的味道雷得外焦里嫩,再也生不出任何别的心思。最早将茶作为日常饮品的是枫亭人,其他地方只将茶当做入药的药材,称作“荼”。颍川灭枫亭时,饮茶的习惯也随之传入颍川。那时颍川与太康开辟商道互通有无,茶在太康风靡,只是流传途中出了些差错,市井中的茶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姚书会听着温止寒讲茶的故事,看向对方的眼神满是崇拜,他赞道:“云舒当真博闻广记。”温止寒身居高位,又可以称得上风华绝代,什么样的眼神没见过,倾慕的、占有的、欣赏的……但如这般经历过风霜依旧纯净如稚子的眼神他只在姚书会眼中见过,他想,无论见过多少次,他都会被这样的眼神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