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万兽祭照例在京郊的辟寒谷举行,辟寒谷四面环山,唯有中间是谷底,因四季如春,飞禽走兽众多兼之方便围猎,自太康开国以来就被圈为皇家猎场。巡逻与护卫与往年相同,由皇帝亲管的行宫负责;至于皇帝本人的安全,则由当时的司兽来负责。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年别无二致,只是负责琐碎事宜的人换了,换成了当今的太子姚钦铎。万兽祭以“祭”为伊始。在这一天,全国各地的贵族都应召入京参加祭拜,边境掌兵的诸侯王则派嫡长子前来,抑或由被留在京城的家眷参与祭祀。贵族们聚集于辟寒谷中的宗庙祭拜先祖,其余臣子则侯在猎场等待祭祀结束。辟寒谷方圆几十里,谷底是辟了一块空地,供乐人舞者表演。空地北面的树亦被砍伐殆尽,修筑成方便观看围猎过程的高台,参加狩猎的臣与君这几天大多数时候都会在这里坐着,用膳也在此处。众人按照官位坐次在高台上坐下,最高处空着,那里是留给姚百汌和他众子女的。除去空无一人的最高处,温止寒下首还有一个空位。姚书会作为伶人,自然是没有资格坐下的,他站在温止寒身后,悄声问:“是谁如此胆大,居然此时还未到?”温止寒答:“萧修平的嫡长子,萧竹。姚斯涵与他是总角之交,他被药废了以后,姚斯涵心疼他羸弱,替他向姚百汌求了祭祀结束后不必去宗庙门口迎接的特权。他仰头凑近姚书会,侧着脸对对方笑,神态狎昵:“有趣的是这人每年都会扑在地上迎接那些个皇亲国戚,但他双腿早被元婴药废了,根本无法自行坐回轮椅上。”太康贵族施行的是分食制,每人面前都摆有食案,因此人与人间是有一段距离的,自然不必担心自己这一桌儿说的悄悄话被人听去。姚书会一惊:“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到自己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窘态?”温止寒笑答:“自然是为了骗姚斯涵的心疼和搀扶。他痴恋姚斯涵多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接近晌午,温止寒领着一众官员到宗庙前迎接,官员分站东西、分文武站列,中间空出大约八尺八寸宽的通道以供贵族们稍后通过。宗庙坐北朝南,而太康以东面为尊,故而东面站的是武官——太康历代君主总喜欢用一些无用的仪式来表示对臣子的重视,实际上该得到的实权一样都不曾得到。姚书会是没有资格跟在温止寒身边同对方一起迎接那些皇亲国戚,他伏跪在西边队伍最末,悄悄撩起了眼皮。此时萧竹才被人用轮椅从室内推出,他没有承众人跪拜的身份,只挥退下人,自己推着轮椅从众人身后行过,木头与石板相轧,发出“噜噜”的响声。他身着用金线勾了暗纹竹叶的深青色襜褕,手捧铜制手炉,打眼望去就是一位清贵公子的模样,任谁也不会将他与他做的腌臜事联系起来。他不声不响将轮椅停在队伍末尾,从始至终都垂着眼,不曾与任何人打招呼。他闭着眼睛,将自己身体的力气集中在一侧,胯部**,轮椅连同他本人都被倾覆在地。许是呛到了,他猛地咳了起来,咳嗽声又粗又哑,仿佛行将就木的老朽。他的下人还站在回廊处,见此情景本想过来,被他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萧竹狠狠地锤了几下胸口,终于止住了咳嗽,他面色通红,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仿佛濒死的鱼。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努力地翻了个身,让自己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当——”代表午时的钟声响起,宗庙的大门被打开,站在最前端的便是姚百汌。众官员需再拜稽首——这既在是拜活人,向姚百汌和一众王公贵戚行礼;也是在拜死人,先皇们死后逐渐被神化,百官这一拜把拜神的程序都省了。在姚百汌成为皇帝之前,太康官员上朝无需跪拜,只需行简单却恭敬意味很浓的叉手礼①,且奏事均有座。每年新年时向皇帝行个“再拜稽首”礼拜年;年尾来辟寒谷再拜一次,一年对皇帝的跪拜便算完了。姚百汌成为君主之后,始终不满臣子这种表面恭敬,实则平等的行礼方式;也不满臣子在朝堂之上与他平起平坐,便以殿中坐席损坏,借口朝中奢侈之风需遏制,不再购置坐席。从此,臣子便站着奏事,且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也需跪拜。姚百汌坦然地接受了众人的跪拜后抬了抬手:“众爱卿平身。”众人站起,只有在东侧队伍末尾的萧竹还趴在地上。姚书会想,不管按照什么来排,萧竹都不应该在这么后面;姚百汌容忍萧修平或许与他嫡长子姿态放得够低有关系,只是不知这种低姿态是萧竹出于对姚斯涵的爱恋、还是出于萧修平的授意?姚斯涵特意慢下脚步,走在队伍最末,他将倾倒的轮椅扶好,将萧竹抱到轮椅上,假意责怪:“你何必年年如此辛苦?”萧竹的手覆上姚斯涵的手:“涵郎,让我做些什么吧,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而且一年我就出门一次,我来了陛下高兴、你高兴、我也高兴,这就够了。”姚斯涵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没有拨开萧竹的手。百官跟随在贵族后面回了高台,姚斯涵和萧竹走在最后。路程有些长,姚斯涵受不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先开口:“今年伯敏打算猎点什么?”伯敏是萧竹的字,伯是排行老大之意,敏则是萧修平对他的评价。萧竹仍是沉默,过了约莫三四个呼吸的时间,他才答:“今年已经拉不动弓了,明年还能不能来都未可知。”姚斯涵忙好言安慰。可萧竹并不领情,他轻笑一声:“你们怎么都不让我死呢?我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高台到了,官员们都还在互相寒暄着不肯入座,自是人多眼杂,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断。姚斯涵将萧竹推到对方应该入座的位置,飞也似的逃开了。萧竹喃喃自语道:“你也嫌弃我吗?”*百官皆入座后,姚百汌宣布上膳食。姚百汌向来奢侈,午膳的备办也是如此。“单笼金乳酥、七返膏、天花毕罗、金银夹花平截……”宫侍们报着典雅的菜名,一道接着一道地往桌上摆,直至每个案桌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才停下。替姚百汌端菜的宫女盈盈一拜:“布菜完毕,请圣人过目。”姚百汌颔首:“诸爱卿用膳吧。”陪皇帝吃饭、享受皇家美食一年也是两次,分别在万兽祭和新年,但这两次宴食上有皇帝盯着、下有巫审视,谁也不敢放肆吃喝,对大多数官员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酒过三巡,姚百汌道:“萧卿,听闻你买了一位精通杂戏的奴仆,可带来了?”站在姚百汌身后当“雕像”的萧修平忙叉手回话:“带来了,在臣犬子身后伺候的那位便是。陛下若不弃,可命她演上一段。”姚百汌颔首:“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演好了有赏!”萧竹身后站着一位罩着面纱、身姿婀娜的女人,女人穿了一件荷叶摆的下裙,她从高台缓步而下,仿佛每一步都带着风情,用步步生莲来形容也不为过。姚百汌看得痴了,他仿佛梦回二十五年前第一次见舒蓉的时候。像,太像了。姚百汌问:“你叫什么名字?”女人朝姚百汌盈盈一拜:“奴身份低贱,并不曾有名字。主家仁慈,赐奴名为‘莲奴’。”女人说完,便从口中发出一声类似鸟鸣的长啼。“口技?”姚书会问。温止寒点点头。莲奴模拟的先是一只鸟、然后是一对、一群,声调有长有短、高低起伏,听起来仿佛百鸟环绕。就在此时,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扑扇着翅膀从远方飞来,停在了莲奴肩膀上。莲奴边学着各种鸟的叫声,边安抚着肩上的鹦鹉,就在所有人以为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场景的时候,那只鸟在莲奴肩上睡着了。此时,数不清的鹦鹉自山谷间飞来,停满了整个空地。莲奴转而唱起了歌,她且歌且舞,鸟儿仿佛是她的舞伴,配合着她的每一个舞步,让她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舞姿更加曼妙。更绝妙的是,叽啾的鸟鸣仿佛乐器,更好地衬托了她的歌声,让她的歌喉清亮有如天籁。舞曲皆罢,群鸟俱堕,仿佛莲奴一曲杀百鸟。莲奴拍了拍手,鸟皆惊醒,拍着翅膀飞走了,仅剩最先停在她肩上的那只鹦鹉还停在原地,似乎在等她的命令。莲奴长揖道:“奴献丑了,这只鹦哥献予陛下。”奴仆当面向皇帝献这种活物,这个行为不可谓不大胆——一朝飞上枝头还是转瞬人首分离,都在君主的一念之间。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叉手:流行于唐、五代、宋的常见礼节,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时曾作“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以示自己的谨小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