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的评判依据无非审美与技术两点,技术最基础的部分是合适的入针深度和均匀的线及填色,这是基本功,对于温止寒和赵六这种高手来说是在难以分伯仲。至于拟真与意向,两人同样不相上下。往常与人比试,赵六总能一眼看出对方刺青的不足之处,可今天没有,姚书会背上那副作品一切都太过完美,完美到他也不得不抚掌称妙。但他并不甘心认输,也觉得自己的作品与温止寒的同样完美。在天寒地冻的冬天光着膀子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姚书会觉得自己的上半身快被冻成冰碴子。但他知道,他得撑着,他不能露出半点畏寒冷的样子。自他决定成为温止寒的助力起,除了在对方面前,他永远得是硬汉的模样。赵六终于再次发话:“吾看不出谁好谁坏,既是如此,便让众人评判罢。”他走到自己摊子的案台上点了一炷香,又拿了俩陶盆,分别放在自己和姚书会面前,朝众人拱手道:“吾与修卿身上的纹身哪个看起来更好看些,就往我们面前投个石子罢。有劳、有劳。”看热闹的众人纷纷按照自己的审美往陶盆中扔石子,赵六转向姚书会,道:“冬日寒冷,你我便以半炷香为限,如何?”姚书会心下大喜过望,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少挨会冻,但他面上仍淡淡地,只微笑着略一颔首。一刻钟很快过去,甚至不用细数,打眼就能看出,姚书会面前陶盆的石子比赵六的高出一大截。赵六是个豪爽汉子,他大笑着拍了拍姚书会的肩膀:“第一次输给别人,我很高兴。偃都修文,我记住了!”在姚书会穿衣服的当口,赵六朝众人拱手:“有劳各位,午时前诸位到醉香楼报上我的名号,掌柜自会送上桂花酿。”姚书会心中略算了一下,醉香楼离西市还有些距离,若是此时出发,到醉香楼离午时不过一刻钟。姚书会算得明白,众人自然也是,他们纷纷散去,刺青摊前仅剩姚书会、温止寒、赵六三人。赵六问:“敢问修卿,背上的刺青是何人刺下?”姚书会以掌指温止寒:“温司酒。”赵六见到贵人,也只是拱了拱手,看不出什么恭敬的样子,语气更是不卑不亢:“久仰司酒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当得起‘公子气翩翩’的赞誉。”温止寒直道过誉。赵六再次转向姚书会:“不知修卿要我刺何字?”姚书会环视四周:“街头太过寒冷,可否换个地儿细说?”三人移步醉春楼。温止寒在醉春楼似乎见到了什么,以公事为由匆匆向两人道了别。姚书会处暂且不表,且说温止寒进入醉春楼时在隔间看见了元婴,他正打算撇过头时,对方朝他招了招手。元婴平常从不和他打招呼,更别说让他过去;因而在他看到对方动作的就有了判断——珠玉阁一定出了大事。温止寒来到那个隔间时元婴已经离开,店小二见温止寒来寻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温止寒道:“方才那位郎君落了这个。”纸上画了一串精巧的首饰,温止寒明白,这是在珠玉阁见的意思。温止寒到珠玉阁时,一眼就看到了案上的包袱。元婴一见到温止寒便跪了下去:“元婴恐不能再伴大司酒。”温止寒忙馋起他,可他却如同膝盖钉在地上一般长跪不起。“这是元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跪大司酒,大司酒就成全元婴吧。”温止寒思索片刻,也跪了下去。元婴的眼眶已经红了,他痛苦地抱住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今日才得知真相……我竟冤枉好人许久……”这一天元婴上山踏青,偶遇同来踏青的姚斯涵、萧竹、莲奴以及一众下人。元婴看到萧竹就恨得牙痒痒,只恨当时东窗事发,那位下药的婢女没能多下几天药,让萧竹就此去了。他跟在三人后面,看到姚斯涵推着萧竹进了凉亭。姚斯涵俯身温柔地问:“在此地可好?湖中荷花虽然凋敝,但胜在开阔。”萧竹拍了拍姚斯涵的手背,半阖眼睛点点头:“随你便是。”姚斯涵朝下人吩咐道:“舅舅畏寒,快些下去围好步障,再去拢几个火盆子来。”莲奴领着奴仆们退了下去。萧竹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姚斯涵答:“同舅舅在一起,每一件事我都想做到最好,我不想日后回想起来后悔。”温酒的炉子和最好的烧酒很快被抬了上来,姚斯涵挥退下人们:“舅舅,如此大好时光,陪我喝几杯吧。”萧竹不能饮酒,但他想仅此一次,舍命陪君子也未尝不可。当他拿起酒杯时,姚斯涵握住了他的手,桃花眼中盈满了笑意:“我与沛郎说笑,沛郎怎的当真了?我饮酒、沛郎吃茶,再好不过。”仆人们鱼贯而出,为了不被发现,元婴装作赏梅,暂时走开了。待元婴回来时,姚斯涵已经醉了。他死死抱着萧竹,神情消沉:“沛郎,若不是你,我这一生,已经毁了。求你,活下去。我每日午夜梦回都会看到元画屏向我索命,我不想……我不想再添一个你。”元婴听闻此言如遭雷击,他仿佛被夺去了思考能力,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凶手竟是替罪羊。姚斯涵的内心剖白显然还没有结束,他又道:“我每日每夜都在被你本该知道的真相折磨,我该告诉你的,可我说不出口。”萧竹心中大震,他想这恐怕是他接近真相最近的一次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这个结果,但他还是温声道:“与我说吧,我不怪你。”这句话似乎给了姚斯涵莫大的勇气,他抬头望着萧竹清俊的脸庞,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曾折服于温止寒的绝代风华,那时我长久不曾得到他,便想有个替代品也好,元画屏肖象的虽是你,但因药物,我当做的是他,不是你。”听闻此言,萧竹觉得喉头一甜,他喉结滚动了两下,硬生生将涌到嘴里的血咽了下去。姚斯涵见萧竹不说话,又补充道:“我对天起誓,除了你,我从不曾对其他人动过真心。”萧竹声音喑哑,问道:“所以那天若先入内的是我,你也并非将我当作我,而是将我当作温司酒,对么?”姚斯涵并不正面回答,他紧紧抓着萧竹的手,不断地唤着萧竹的小字。萧竹勉强地笑了笑,笑容中是姚斯涵读不懂的苦涩,他只道:“我知道了。”元婴听到这里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他本想去醉春楼买一醉,却在喝至半酣时遇上了萧竹。元婴本想避而不见,萧竹却将他堵在了门口。他看到萧竹面色灰败,心中更加懊悔。萧竹轻声问:“愚从未见过元娘子,愚同她真的很像么?”这是元婴第一次仔细端详萧竹,他发现对方比起肖象元画屏,更肖象他不知所踪的姐姐。他几乎不顾是否冒昧,声音颤抖地问:“你果真是白氏所出?”萧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握紧了拳头,仿佛这样能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些:“我母亲已经被填井了。”元婴向萧竹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元婴自小家中贫穷、父母早丧,与比他大上五六岁姐姐的元双儿相依为命。至元婴十一二岁时,元双儿就出嫁了。不久后元画屏出生,元双儿的夫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之家,他们嫌弃元画屏是个女孩、又兼多一个人便要多一张嘴,打算将元画屏淹死,但元双儿坚决不肯,不论吃饭沐浴都将元画屏带在身旁。就这么过了一年许,元双儿的丈夫上京赶考,至那年秋天,传回了他考中的喜报。但同喜报一同带到家中的,是一纸写给元双儿的休书。元双儿带着元画屏回到了弟弟元婴处,家中本就家徒四壁,这回又添了两张嘴。本来元双儿也不做他想,巧的是那时村中来了个无需束脩的先生,元双儿不肯放过改变一家人命运的机会,坚持让元婴去上学。元双儿本想着去干点卖力气的活计,可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已经有元画屏了,更何况元婴还需要买笔墨纸砚等用具,这对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故而她决定打掉那个孩子,以求能尽快继续挣钱养家。就在那时,有人找到了她,他们允诺黄金百两,想买下元双儿腹中的孩子,届时无论男女,他们都要;但他们要求,元双儿必须到他们府上养胎。元双儿答应了,有了那些金银,不仅她的弟弟能上学,他们一家也将衣食无忧。元双儿就这样被接走了,元婴并没有见过那家人,黄金是他们半夜打破窗户直接扔到家中的。从此元双儿便失踪了,元婴苦寻元双儿二十年,莫说是人影,就算是蛛丝马迹也寻不到。元婴说到这里,萧竹毫无征兆地呕出了一口鲜血,溅了满桌。元婴的酒中、他自己的茶里,都染上了淡淡的红,看起来颇有些带着恐怖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