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斯涵用帕子轻轻擦拭着萧竹嘴角的血迹,他握着萧竹还有余温的手失声痛哭。“没人会再将你当作孩子了。”仿佛一句诅咒,在姚斯涵脑海里不断回现。他母亲强势、父亲专横多疑,他们都在逼着他长大。只有萧竹会将他当做孩子,带他体验寻常百姓家小孩能体验的生活,永远不厌其烦地顺着他。每当萧竹带了新鲜的玩意儿来找他,他都会闹一闹萧竹,好让对方下回带上更有趣的物什。其实他本意并非如此,他只是想看对方的清隽眼眸浮满笑意,再来哄一哄他。萧竹今年明明才二十四岁,却事事替他安排得足够周全,让他从来都没有正视过,对方还如此年轻。姚斯涵将头死死抵在萧竹颈部,感受着对方一寸寸地失温,眼中却因悲伤流不出一滴眼泪。这是萧竹一直想要的结局,但这个结局对姚斯涵来说太过残忍、也太过仓促。姚斯涵不知他抱着萧竹的尸体多久,只觉在恍惚间被人拉开,而后便失去了意识。萧修平看着因悲伤过度晕厥的姚斯涵,叹了口气。他强忍悲痛与愤怒,一桩一件地安排好了萧竹的后事,而后牵了马,点了几位得力的奴仆,往白无暇的娘家去。在路上他想起了许多往事。那时因萧竹跛足,白无暇自言自己罪孽深重,惟愿常伴青灯古佛,他怕见不着白无暇,特地在府邸中修建了一座佛堂。他想他母亲年事已高,估计也没几年时间了;等他母亲去世后他就好言相劝白无暇,让对方搬回来住,到时他们一家三口便可团圆。这二十几年来他没有纳过妾,只希望这样能让他的诚意看起来更足一些。没想到他等到的是这样的结果。萧竹很好,从各方面来说都符合他对自家孩子的期盼,每每听到朝中同僚们对他子嗣单薄的嘲笑,他都会在心里反笑那些人,生了一群,还不是各个“冬瓜虽大也是菜”,谁能有萧竹出色贴心。目的地到了。萧修平开门见山地说了来由,他的岳母瞬间变了脸色,便知萧竹去世前说的话是真的。就如观看赛马,就算知道下等马与上等马同赛必败,也要等看完比赛才甘愿认输,人的不甘心大抵都如此。二十多年前埋下的尸体被挖了出来,曾经鲜活的妇人早已成为一堆白骨,辨不出本来的模样。白无暇的母亲虽知事已至此,他们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但还是轻声道:“贤婿还是到一旁坐坐罢,免得染了土气,有何事吩咐老身便可。”萧修平摆摆手,他强压火气,问:“此人姓甚名谁?”白无暇的母亲已是古稀老人,反应不必年轻人,她见萧修平虽冷淡,但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才敢慢悠悠地道:“元双儿。”萧修平略一颔首,朝身边的下人道:“去,买最好的金瓮来,其余人在此等候,待金瓮买来,拾了骨归入祖坟。”这是太康所流行的丧葬风俗,俗称“捡骨”。凡亲属去世土葬后,多年后尸体已化,待特定节气时开坟,拈收遗骨、装入特定器皿中,再由巫卜地择时安葬,或带回亡者故里埋葬。他说完,朝白无暇的母亲一叉手:“小婿公务繁忙,先行告退。下人不懂规矩,还请丈母多担待些。”待萧修平走远,白无暇的母亲才反应过来,她的好贤婿在当面羞辱他,能葬入祖坟的只有正妻,萧修平这是在说他不仅承认了元双儿,还要为元双儿二次安葬。白无暇的母亲气不过,颤颤巍巍地走向元双儿的骨架旁,打算敲碎元双儿的头骨,被萧修平的仆人拦了下来:“老夫人自重。”萧修平回到家后,推开了佛堂大门。佛堂蓦地亮了起来,连烟尘也能被看得格外清楚,白无暇穿着一袭灰扑扑的衣裳,跪坐在蒲团上念经。她手上的佛珠不断转动,看起来肃穆而虔诚。听闻声响,白无暇念完那一便佛经便住了口。睁眼见来者是萧修平,她眼中是掩盖不住的愕然。萧修平道:“无暇,沛郎走了。”白无暇攥紧了衣袖,悬在她心头二十几年的石头终于没了,这让她怎么不高兴。但她时刻记住,自己是萧竹的母亲,她必须看起来足够悲伤。她似乎经受不住打击,瞬间红了眼眶;她垂着泪,用洁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她心中暗自猜测,萧修平此番来的目的怕是打算接她回去,但她在对方说出上一句话时就已打定主意不回,她时刻记着她间接害死了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她不配再去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萧修平看到白无暇的反应,心下大怒,他用手掐住对方细嫩的脖颈:“少假慈悲!沛郎已经跟我说了所有事了!他根本不是你所出!”白无暇涨红了脸,她啜泣着摇头。大抵是对发妻的感情胜过愤怒,萧修平松开了手,他痛苦地蹲下身:“我想过千万种接你回去的方式,我想过我们会是很和美的一家三口,我什么都想过……我来之前还幻想你会跟我说出实情……”白无暇握紧拳头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最终她哽咽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一杯毒酒赐死我,还是让我就在这佛堂中了却余生,都凭夫君作主。”萧修平最终站起身,大概是因为蹲了太久,他明显踉跄了一下,白无暇伸过手去搀他,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情意。白无暇含泪松开了萧修平,萧修平叹了口气:“你在此好生休养吧,我自己缓些时日再来看你。”谁也不会想到,这是白无暇与萧修平最后一次见面。半年后,白无暇抑郁而终,她的妆匣上早已落了灰,谁也不知道里面夹着一张字条——若有再生日,愿以诚待君。*姚书会回到酒官府时便觉气氛有些不对劲,温止寒似乎沉默了很多。敏感的少年人当即意识到,很有可能出事了。温止寒终于处理完了政务,他燃起一支线香,青烟袅袅中他将今日发生之事向姚书会一一道来。最后他总结道:“人来来去去是常事,我虽有不舍,但并不怪元婴,也理解他做的决定;只是如今青莲教没了着落,你与我皆公务繁忙……”姚书会心下恻然,他想起不久前曾骂萧竹畜生之事,顿觉有些对不起对方;但他什么也没在面上显露,只问道:“云舒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曾有信赖之人么?”温止寒笑答:“倒也不是,只是我训练的死士大多孔武有力,却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宜。”姚书会转了转眼珠,道:“万兽祭时,姚镜珩曾来找过云舒,我猜是来找云舒合作,是不是?”温止寒在心中叹道少年果然聪明如斯,点下了头。姚书会再道:“既你与我母亲都想为天下寻一位明君,而那位明君是谁并不重要,云舒不妨试试姚镜珩。倘若他确怀天下,与他合作你与我母亲也多一份助力,而青莲教便是云舒合作的诚意,届时还可看看他能拿出的诚意是什么。“温止寒并非没想到这条路,但他没想过还能从姚镜珩身上要点什么。他赞许地道:“修文胸中的丘壑同我相当。”姚书会得了温止寒的夸奖,讨巧卖乖道:“往后云舒可不能只嘴上夸夸,我要找云舒要点彩头。”温止寒宠溺地笑笑:“依你便是。往后每夸赞你一回,我便画张画儿给你。”提到画,温止寒这才想起对方早晨与赵六的的比试,他问道:“修文要赵六往身上刺的是什么字?为何不让我刺,可是嫌我的字歪七扭八瞧不上我?”姚书会忽然紧张了起来,他比温止寒更清楚对方不刺字的目的,他怕对方会责怪他不够懂事。但他装作毫无感觉,只嬉笑着边解开衣衫边道:“云舒看。”温止寒看到,在姚书会背上,原本代表他名号的那片云中又多了个“舒”字,方方正正,同他写出来的字体别无二致。他故意不为姚书会刺上他的字,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他事败身死,姚书会会受到牵连。他想以对方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姚书会见温止寒久久不应声,心下紧张,瓮声瓮气地道:“云舒可是生我的气了?“怎么可能不生气。温止寒气的不是少年没有遵照他的心意来做,气的是对方此番将自己的生命当作儿戏。温止寒替姚书会拉上衣裳,沉默不语。姚书会穿好衣服后转过身,如星般清亮的眼神与温止寒对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云舒,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迎着温止寒愕然的眼神,姚书会忽然笑开了,调笑着道:“云舒可一定不能败啊。”温止寒正欲答,门外自家府中的下人忽来报丧,说萧竹已卒。温止寒忽然僵住,他与萧竹曾是同僚,对其观感也不错,两人维持着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直到他听闻萧竹强了元画屏,这才与对方渐行渐远。他上午才得知,萧竹并不是做那腌臜事的人,本想择日登门拜访并致歉,谁知萧竹根本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世事仓促,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