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离入夜还有个把时辰,这天皇帝的亲信还有朝中重要的官员晚些时候都得进宫陪皇帝度过这个夜晚,与姚百汌一同守岁、宴饮、看宫人们载歌载舞。姚书会站在铜镜前不停地问与他同卧的汉子聂远哪件衣服好看,聂远哪里懂这些,最终只得无奈地回道:“你又不招亲,穿那么好看作甚!”对方说完,像是怕姚书会再问一般,摆摆手道:“我内急,便不与你同去大殿了。”此举正合姚书会心意,他望着对方离去的高大背影,心里想的却是对方这种榆木疙瘩怎么能体会到他想见到温止寒的心情。他从衣服堆里拎出一件藏蓝色的圆领袍,特地漏了一颗盘扣没有扣上,露出圆领袍绛红色的内里,衬得人狂放不羁、神采飞扬。他猜温止寒还是会选浅色的衣裳,大概率还是蓝色系的,这样看起来仿佛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一般。姚书会作为内侍,到得自然比温止寒这样的朝臣早,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决定出去碰碰运气,看能否遇到温止寒——他想先见一眼对方。他不知等了多久,方看到温止寒身着月白蓝长衫,外罩一件滚着金线的白色鹤氅,拢着手炉独自朝皇宫中缓步走来,看起来华贵非常。姚书会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飞奔着朝温止寒而去,却不敢高声喊温止寒的字,只到走近了才轻声唤道:“云舒!”少年人衣角翻飞,身上满是不属于这深宫的朝气。温止寒见四周没有宫人,笑着接住了他。“云舒风寒可大好了?”姚书会问。温止寒点头答:“那日回去睡了个饱,隔日便好了。”姚书会又看了一眼温止寒,心中为自己选择的这件衣裳感到满意,他道:“我就来与云舒打个招呼,我先走了。”夜幕降临,整个皇宫张灯结彩仿若白昼,大殿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片祥和。作为可能进入行宫成为皇帝面前新晋的红人姚书会,来敬酒的人很多,他向来来者不拒,酒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温止寒看得有些心堵,他知道姚书会的酒量,除了担心对方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更担心对方喝多了伤胃伤身。但他不能走过去,不仅是因为他根本抽不出空,还因为走过去除了送几句微不足道的关心以外,他什么也做不了,对姚书会的影响亦是弊大于利。终于,宫中排好的除夕节目接近了尾声,姚百汌也有些醺醺然,他举着酒杯问道:“众卿可有人献艺?”公开献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太康,伶人乐人地位低下,他们入的是同奴仆一样的贱籍,男不能为官、女不能成为正妻,地位只比酒人略高一筹;况且这也会被其他人认为是阿谀奉承、钻营取巧,因而这种行为向来为朝中官员所不齿。就在大殿中一片寂静时,姚书会站起了身:“修文愿为陛下助兴。”姚百汌掀起眼皮,饶有兴致地道:“赐剑。”这一天姚书会让宫人们弹奏的曲子是《凤求凰》,舞得一如既往地出彩。舞毕,姚百汌大悦:“好好好!修卿为何舞凤求凰,可是有心仪的女子?快快说来,朕为你做主。”“文不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姚书会躬身叉手答,“与大司酒同住时,曾听闻大司酒奏《凤求凰》,念念不忘,故创此舞。此舞文虽练习过千百次,但从未示人。文想,新年伊始该由新舞配。”这一席话说得不可谓不漂亮。姚百汌笑得更开怀了,他又道:“那修卿想要什么赏赐?尽管与朕说来。”姚书会拜答:“文想脱离奴籍,为陛下所用。”此言一出,群臣皆惊。这是分明是□□裸地在要官。姚百汌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进行宫的几个任务对方都出色地完成了,对方进行宫可以说板上钉钉的事,差别的只是时间早晚;届时不用对方说,他也会为对方放奴籍。也就是说,对方要了的是一个本来就属于他赏赐。温止寒听闻姚书会这么说,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终于放下心来。姚书会之后再也没有人献艺,宴会至此结束,众人各自散去。温止寒喝的酒有些多,决定去上个茅厕再回家。从茅厕出来后,他望见灯下多了个黑黢黢的人影。他看不清对方是谁,但让人等茅厕总是不大好,于是他朗声道:“兄台久等。”那人站起了身,靠近温止寒笑道:“云舒看我是谁。”温止寒很意外,他没想到姚书会喝了那么多酒之后声音听起来还不飘,不等他回答,姚书会又道:“听闻盛京的除夕夜驱傩格外热闹,云舒可愿与我同去?”宫墙内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温止寒喝了不少酒,脑子格外地钝;他在想,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在做什么。早些年作为地方官时,他因父母亡故,也不必守岁,往往早早就睡下了,等到元日到来之时,他总会被炮竹声再次吵醒。他听着窗外孩童的嬉闹,看着万家灯火彻夜点亮,总觉得自己与这热闹格格不入。再后来,他入盛京为官,更是步步谨慎、事事当心,身边没有一个可交心之人。每每自宫宴结束回府,喧闹的街头总由他一个人走过,他那时觉得,世上有万千盏灯火,每一盏都不属于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提醒着两人,年越来越近了。太后在前年过世,姚百汌不必再为他母亲守岁,他本人年岁渐长,大抵也熬不住了,这两年总会早些放臣子们走。鬼使神差地,温止寒答:“好。”“那云舒到珠玉阁等我。”为了防止踩踏,除夕夜街市上任何人不得骑马,珠玉阁离皇宫近,可以省去不少路上的时间。温止寒点点头,他环视四周,总觉得会遇到中途离席的官员或来来往往的宫人,张了张口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姚书会见此,握住温止寒的手:“云舒同我来。”他将温止寒带到茅厕之后,这里十分荒芜,一看便知是久未打理的结果。姚书会将温止寒抵在一块巨石上,他的嘴唇贴在温止寒耳畔:“云舒想同我说什么?”温止寒本能地想推开姚书会,但对方并没有做什么过激的动作,他也只好开口问道:“修文如何入宫个把月便酒量见长?”姚书会答:“我深知在宫中少不了陪姚百汌宴饮,我若何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性命不保,于是我每日都会小酌,一来二去酒量也就变大了。”姚书会没有照实说,小酌并不能让酒量有任何改变。他几乎每日都喝得酩酊,醉酒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是靠着想他死去的父亲、还在等他凯旋的母亲、以及踽踽独行的温止寒坚持下来的。温止寒也知道对方为了不让他伤心,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伸手摸了摸姚书会的发顶,无不感慨地道:“修文,你变了很多。”烟花在远处升空,带来一丝光亮,温止寒这才看清对方眼中的笃定。他听姚书会道:“云舒,修文会变,书会永远不会。”*除夕夜姚书会按道理是出不了宫门的。想要成为行宫的一员,必须通过因人而异、并不固定有多少轮的考核,而后经过姚百汌的批准,方可记录在册;届时与所有官员一样,享受朝廷俸禄、得到个人府第。而在考核期间,除了必须出宫执行的任务,不可迈出宫门半步。这不仅因为处于考核期的人忙于训练,每日没有那个把时辰可以浪费在路上;同样在考验被考核者的定力,是一个通过考核的隐形条件。姚书会被分在两人一间的卧房中,两张床之间用屏风隔开,如此既保证了一定的隐私,又能让两人互相监督。与他同房的聂远是一位籍贯是盛京本地的精壮汉子,聂远自言自己睡得极沉,不怕姚书会进进出出,主动领了外间。事实也确实如此,聂远每晚都鼾声震天,姚书会刚来时无法适应,总被吵得睡不着;失眠到心烦意乱时他总喜欢猛灌水,不管那个晚上他出门如厕多少回,对方从来没被他吵醒过,总能一觉睡到天亮。往日他总在心里埋怨自己运气差的同时埋怨对方,今天却是让姚书会省了不少事。姚书会套上乌漆嘛黑的夜行衣,打开窗户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他掩上窗,往宫中最西的马厩跑去。冒险的刺激感裹挟了他,在万籁俱寂的宫中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鼓声,仿佛他正在为自己舞的剑增加振奋人心的鼓点。纵然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他的脚步很轻,除非离他极近,否则不会有感觉。但他仍沉迷于这种错觉中。他身上的酒气随汗液流出,人似乎越来越清醒。他不自觉地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加速的心跳同心动的感觉太过相似,这让他不禁产生了一个错觉,他的奔跑好像是为了让他清醒地去见心上人。作者有话要说:2022.4.20本章时天流剧情替换为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