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姚镜珩一样,姚斯涵也几近崩溃。他的父亲以他身体虚弱需要调养为由,不让他出宫门,他联系不到萧修平,没办法将今日所发生的变故告知对方。以他对姚钦铎性格的揣测,对方理应慌张地辩解,或是为了保住他的下人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定哪里出了问题。正巧这时,下人通报舒蓉前来看望。姚斯涵仿若溺水的人抓到浮木般喜不自胜,他道:“快请母亲进来。”舒蓉进门后,满脸心疼地握住姚斯涵的手,坐在床边默默垂泪,姚斯涵朝伺候的宫人道:“你们先下去,孤同母亲说几句体己话。”宫人退下后,舒蓉的眼中早已不见水光,她问道:“事情办得如何?”姚斯涵挣扎着便要下榻,舒蓉也不扶着他,只冷眼看着。姚斯涵心中苦涩,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萧竹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没有人会再将你当作孩子了。”但他没有在面上表露出半分,他伏跪在地:“儿,办砸了。请母亲责罚。”舒蓉将手中的热茶泼向姚斯涵,姚斯涵痛得险些叫出了声,但他仍然不敢动,只将头埋得更低。“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姚斯涵忍着痛回话:“修文审姚钦铎,姚钦铎的反应有些奇怪。若非儿应变及时,父亲恐怕会怀疑到儿身上。”舒蓉将茶碗放回桌上,起身取了烫伤膏,她边为姚斯涵上药边道:“你且将审讯时的问答一一说来。”姚斯涵将所有事情经过说于舒蓉听,末了,他恨声总结道:“儿当时便告诉外祖父,只要姚钦铎被斩首,子衿之后再对付。可他偏生贪心,非得借助巫蛊之术故弄玄虚。这回若父亲疑我,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姚斯涵回想起他同萧修平密谋此事时的场景——他与萧修平已经定好,要在姚斯涵冠礼那日让姚钦铎背上谋害手足的罪名,只不过两人在行事方法上有了分歧。姚斯涵道:“依斯涵所见,斯涵在指甲中藏些毒药,饮酒时敲落酒杯中,再嫁祸于姚钦铎,姚钦铎必然会被斩首。”那时他们已经收买了姚钦铎贴身伺候的小厮,将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至姚钦铎房中并非难事。可萧修平却不认同这样的做法,他反驳道:“你中毒后,皇宫中必然会清查,经手过食物酒水的宫人都会被怀疑;可毒是你自己下的,他们就算被怀疑也搜查不出任何证据。今上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因为你此计,那些宫人都要送命。”姚斯涵满不在乎地道:“在乎那些蝼蚁的性命作什么?”萧修平一叹:“我老了,心没有殿下硬了。我倒有一计,不仅可以扳倒太子,还可扳倒太子一党的子衿,又可不连累许多无辜。”姚斯涵奇道:“愿闻其详。”据姚钦铎贴身伺候的小厮说,姚钦铎床下有一个扎满针的小人,没有人知道那个小人代表谁。萧修平想到的办法便是将姚斯涵的生辰八字贴在小人上,而姚斯涵本身胃部便有些问题,在冠礼前大量食用活血通络的红花,让胃部的病灶出血,以此营造出被巫蛊之术导致吐血病重的场景,顺便嫁祸子衿参与了这场谋害。姚斯涵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法。他们允诺那位小厮,事发后便将他送走,而事发后的见面之时,便是那位小厮的命丧之日。姚斯涵笃定,他的兄长无法破局,他会将小厮的死引导成畏罪自杀或是姚钦铎杀人灭口,这样姚钦铎就更洗刷不掉罪名了。如此,姚钦铎轻则贬做庶人,重则丢了性命。舒蓉思量片刻后肯定地道:“姚钦铎和子衿没有这样的头脑,定有他人指点。”姚斯涵点点头。舒蓉将姚斯涵扶回榻上,难得温情地道:“好好养病,母亲不会让你此次的苦白受。”就在姚斯涵心生出几分感动时,舒蓉的一句话又将他带回残酷的现实中。舒蓉道:“这伤我会同陛下道,是我见你病重,一时失了分寸烫到的。我会让陛下多来看你,你可得记得借此抓住圣心。”姚斯涵心中苦涩,却也只能答是。他没有退路,他与舒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舒蓉拢了拢衣衫,起身走了出去。姚斯涵又想起了萧竹,对方若是在世,他定能在对方怀中讨几分皇室中不配拥有的温情。萧竹大概会满眼心疼地望着他,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些,希望他能不被病痛影响。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同萧竹分开那几年的荒唐与放纵。他以为萧竹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他就算喜欢,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走出来,不曾想就算是现在想起萧竹,他仍感觉似有切肤之痛。*在太医署众医师的精心诊治下,姚斯涵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与此同时,姚钦铎残害胞弟一案也终于盖棺定论。姚钦铎身为太子,罔顾人伦与兄弟情谊,有谋害兄弟之举,虽未酿成大错,但雁过留痕,责罚肯定是少不了的。他被贬为庶民,择日将流放至砀山王姚惜钊所管辖的祖渊。子衿经查明,并不曾参与此事,得以官复原职。姚钦铎之母,当朝皇后喻樽月被定了个管教不严之罪,成了废后并打入冷宫。姚钦铎离京的那一天,姚斯涵和姚镜珩都来送行。这大概是他们兄弟三人最后一次见面了。姚钦铎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身上穿着囚衣,精神头却还是很好——这些天承蒙姚书会照顾,他在监狱中过得不错。姚斯涵朝押送的姚书会道:“有劳修校尉回避一二,孤兄弟三人说几句体己话。”姚书会拱手回礼,站到了远处。他百无聊赖,通过读三人的唇语来听对话,却见姚镜珩一句话也没说,姚钦铎也话语寥寥,几乎都是姚斯涵在说。他不知道姚钦铎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姚斯涵的,他想到底是太子气度,倘若换做是他遇到这样的事,他一定没办法像姚钦铎这般心平气和。三人终于互相拜别,姚镜珩再也忍不住,用力抱了一下姚钦铎,哽咽道:“兄长!”姚钦铎拍了拍姚镜珩的后背,如同在哄孩子那般。他见姚镜珩迟迟不松手,终是开口道:“时辰到了,莫为难修校尉,回吧。”姚镜珩很想告诉姚钦铎,他们一定还会有再见的时候,届时姚镜珩不必再为阶下囚,他会风风光光地接姚钦铎回来。但是不行,姚斯涵还在。姚斯涵一起来送行的目的便是为了防止姚镜珩与姚钦铎密谋,他和他母亲以及外祖父推测过,能为姚钦铎出谋划策、让姚钦铎死里逃生的,无外乎便是修文和姚镜珩。最终姚镜珩什么也没说,说了来送行的唯一一句话:“兄长,保重!”在押解姚钦铎的路上,姚书会不禁想,这些天他看到了许多人走向了都有各自的归处,有了各自的结局,不知道属于他的故事何时能尘埃落定。马上就要离开盛京的地界了,姚书会的使命即将完成,下一个城市押解就该换了。姚钦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偏头对姚书会道:“这些天修校尉多有照拂,铎十分感激,可惜此生不能报此恩情。”姚书会回:“姚郎客气。”姚钦铎撕下自己里衣一角,咬破手指,在布料上写了个“恩”字。姚书会悚然一惊:“姚郎何必如此!”姚钦铎将那块布料递给姚书会:“修校尉将此布料交给六殿下,这份恩情便由他替我报答罢。”姚书会接过布料,轻声道:“一路上负责押解的官差都是文亲自安排的,姚郎不会受太多苦,定能平安到祖渊。姚郎,定要活下去。”很多流放之人受不了路上艰苦环境、官差的苛待等等,还没到目的地在路上就病死了。姚钦铎自然也感受到姚书会沉甸甸的心意,他朝姚书会拱拱手,千言万语的感谢化作了一句叹息:“倘若铎早些认识修校尉该多好。”交接的时候到了。姚钦铎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地同过去的人生告别了。不用再面对那些自己不感兴趣、也并不擅长的政务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他没有太子该有的经韬纬略,也没有希望天下河清海晏的宏大志向,没有兴趣、不敢逾矩。他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这二十五年来只是在其位谋其职,尽力做好他该完成的事。他明知道自己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漆黑的路,谁也不知道他会面对的是什么。但他仍不可自抑地感到开心,往后他终于可以面对本心,找到本我了。只是可怜了他的母亲。古往今来多少斗争,毫无话语权的女人都是政治的牺牲品与苛责的承受者。小到如他这般的风波,他母亲被迫背上教导不力的罪名;大到失去江山,女人还要替无能的男人抗下亡国的罪咎。罢了,他现下已经没办法为宫墙内的母亲做任何事,想这些不过是徒增感伤。姚钦铎饱含深情地回望了一眼他这辈子不可能再踏入的城池,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深宫诡谲、盛京的萋萋芳草都同他再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