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止寒很多日都不曾睡得这么好了,在路上姚书会没有权限解开他的枷锁,囚车又不宽敞,他只能被迫戴上镣铐坐着睡觉。“大司酒,请吧。”卧房的门被打开,禁军仍对他沿用旧称,但态度已不似往日恭谨,温止寒也并不在意,朝对方拱拱手道了有劳,便任由对方引着他上了马车。街市依旧喧闹,温止寒的心却静如止水,他向来如此,越至危境,越能冷静思考、审慎度势。他是最后一个到殿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神采飞扬的权臣落魄的模样。温止寒膝盖上的伤还未痊愈,他艰难地跪了下去,向姚百汌行礼:“罪臣温止寒叩见陛下。”姚百汌无波无澜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平身。”没有称呼,也不带任何情绪。姚书会就站在温止寒身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人手撑地,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却迟迟站不起来的无力模样。他想,温止寒那般骄傲、要强,却要以这样姿态接受同僚们的议论,这无异于一种折辱,恐怕比直接杀了对方更让对方难受。温止寒挣扎许久,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也未能成功站起,他最终释然地笑了笑,对姚百汌道:“罪臣腿有旧伤,无法自行站立,恳请陛下,就让罪臣如此回话罢。”姚百汌朝身边的阉人挥了挥手,阉人会意,搀起了温止寒。温止寒对阉人轻声道:“有劳。”姚百汌道:“宣读罪状。”姚书会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布帛,读道:“罪一,温止寒私养酒人,意图起兵谋反。温止寒,可有此事?”姚书会的脸被布帛挡住了,温止寒无法判断爱人的神色,但他希望对方能坚定些,不要因个人情感影响了大计。温止寒答:“私养酒人确有其事,却不曾想过起兵造反,望明查。”布帛一式两份,一份在姚书会手上,另一份在皇帝身边的宦官手上,那是集结了朝臣们所有参温止寒的折子及现有证据整理而成的,上面罗列着温止寒二十余条的罪状。宦官手执朱笔,根据温止寒的回答做旁批,温止寒最终将如何定罪,这便是重要的依据。姚书会又问:“罪二,叛国通敌、勾结颍川。可有此事?”温止寒答:“有。”姚百汌虚虚抬手,示意姚书会停下,他问:“你如实告诉朕,处理姚炙儒反叛一案时你归途被刺,真相是什么?”温止寒想起他先前对姚百汌说的理由——刺客是姚炙儒的旧部,为的是报自己对他们赶尽杀绝之仇。如今他不曾否认自己是颍川的人,那么这个理由自然也就不成立。他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决定给姚斯涵添点堵。于是他答:“据臣查证,是反臣萧修平的人。此事还牵扯了一桩旧事,倘若陛下有兴趣,罪臣可讲与陛下听。”姚百汌略一仰头,道:“讲。”温止寒将萧修平假借天象献星图、几次不寻常的蝗灾、温枕檀和子修雪意外身亡之事串起来讲了一遍,末了,他总结道:“真正的星图是罪臣献给陛下的,修镇抚也用那张图找到了枫亭至宝,足可见臣所言非虚;再说,罪臣方才已连认下两条死罪,没有必要在这种些微小事上欺瞒陛下。”朝堂一片寂静,此事关乎姚百汌最宠爱的皇子姚斯涵是不是天选之人,他们谁也不敢讲话。姚百汌对萧修平虽早有怀疑,但怎么也不敢想此事居然牵扯到了姚斯涵,而温止寒居然这么将这些辛秘之事就这么抖了出来。就在姚百汌气得发抖时,站在群臣列首的姚斯涵突然跪了下来:“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定是温司酒为脱罪所编造,望父亲明察!”温止寒神色冷淡地回驳道:“我若想脱罪,方才那两条罪状就不会认。那些事都是反臣萧修平做出来的,与三殿下并无任何关联,三殿下为何急着辩驳呢?”在两人的交锋中,姚百汌终于缓过神来,对方是颍川的人,自然要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就算那些事真的发生过,那又如何?策划那些事的人已经反了,他的斯涵还是他最贴心的孩子。只是……这孩子太重感情,温止寒不过三言两语就让他跳出来替反臣说话,到底是缺少历练了。还好他的身子还算硬朗,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看着这孩子成为喜怒不露于色的合格君主。姚百汌长叹一声:“这些事朕自会查证,卿等不必争执。大司酒,你还记得八年前的万兽祭么?”八年前的万兽祭上,温止寒驯服烈马,从此入了姚百汌的眼,一路平步青云。温止寒颔首:“自然是记得的。”姚百汌又问:“你曾许诺过朕什么?”温止寒直视姚百汌:“罪臣许诺陛下,陛下为驯马人,罪臣为良驹,若马不可为驯马人所用,杀之。”未等姚百汌说点什么,温止寒又道:“自臣在偃都被囚,有无数次逃跑的机会,但臣始终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为的便是用这条性命实践曾经许下的诺言。”姚百汌很清楚温止寒绝非说大话,对方确实有那样的本事。姚百汌问:“你明知如此,为何要犯下大错?”温止寒答:“家父蒙冤而死,罪臣心中不忿;萧修平有舒妃、有三殿下为靠山,罪臣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他……罪臣一失足成千古恨,陛下莫要再问了。”姚百汌道:“修卿继续罢。”姚书会又宣读了温止寒的几条罪状,温止寒还是如先前那般,做过的便给予肯定,没做过的便给予否定。直到姚书会读到:“罪六,结党营私。”温止寒答了有后姚书会问道:“同党是谁,速速招来。”温止寒朝姚百汌遥遥拱手,答:“罪臣既已伏法,自然会将一切交代清楚,只是如今已过早朝时分,罪臣再说下去是否不妥?”姚百汌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温止寒的罪状被宣读完毕后便散了朝,关于温止寒的罪状前几日已尽数收集,今日无需再启奏。说白了,姚百汌在朝堂上定温止寒的罪,无非是因为自己未能察觉温止寒的深沉心思觉得丢了面子,想在这一天找回些许罢了;与此同时他也能借机敲打那些不安分的臣子,告诉他们这便是下场。温止寒承认了自己的罪名,如今已是戴罪之身,酒官府自然是回不去了。大殿中的朝臣三三两两散去,姚百汌也早已离开,负责押送温止寒的禁军在殿外等候,殿中就只剩下姚温两人。姚书会眼中快速升起了一层雾气,再次红了眼眶,他为温止寒感到不值——对方虽收受了官员们的贿赂,但也在平时对他们多有照拂,可墙倒众人推,书写罪状时的毫不留情、看到温止寒跪在地上无法站立时眼中的讥诮,仿佛这是一个多么十恶不赦的人。温止寒笑了笑,指腹擦过姚书会的眼角,轻声安慰他的爱人:“别哭,我没事。马上就要出去了,红着眼睛不好向他们解释。”姚书会扬了扬头,使劲把眼泪憋回去,他笃定地道:“我听云舒的。”他说完,拿出沉重的镣铐为温止寒套上,将最后一把锁锁死后,他的神色已恢复了冷漠:“走罢,大司酒。”温止寒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他马上就要被关进终日不见阳光的天牢中了。姚书会眯着眼,逆着光看向爱人的背影,他想,对方的身体在一步步迈向黑暗,心却一点点地靠近光明,和此时的情景何其相像。温止寒一案顺利得让花宁产生了虚幻感,他站在酒官府门口,侧头对姚书会道:“修镇抚,你说温司酒是以各种心态伏法的?”姚书会看着抄家的禁军进进出出,他同温止寒一起制作的“雨歇处——是晴空”被禁军粗暴地扯下,他仿佛透过那块四分五裂的牌匾,看到了他的避风港分崩离析的模样。雄鹰被射落,被纳在羽翼下的雏鸟只能独自飞翔,他的翅膀也该尽快成为他想保护之人的庇护所了。从今天起酒官府的人口、牲畜,温止寒所持有的土地、房产、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通通要归公了,对方七年间上下求索的痕迹至此散入历史长河,不再得寻。姚书会闭了闭眼,淡声答:“成王败寇,大抵如此。历史的变局,大多隐藏于被史书一笔带过的细节中。我想他也不会想到,他多年的经营,毁于两位身份低微的典酒之手。”花宁点点头,正打算说些什么,禁军来禀:“修镇抚、花百户,逆臣温止寒家中已抄没完毕,请二公清点。”姚书会点点头:“回罢。”温止寒府中奴仆甚少,仅有的几位也大多是姚百汌名为赏赐、实为监视安插进来的。他的部下和酒人都被遣散至各地,并不受此次抄家的影响;真正受影响的,只有一根筋要跟着温止寒的霍尚。霍尚看着姚书会,眼中仇恨的怒火几乎要化作实体——若是眼神能杀人,姚书会恐怕已经死了千百次了。而抄没的财产,姚百汌曾下过手谕,谓之“以备公事赏赉之用”,说白了,便是进了他自己的口袋。一个偌大的酒官府转瞬成了空壳,姚书会心中无限唏嘘,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东西没了还会有再持有的一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作者有话要说:更。终于写到了开坑前给这本文所有阴谋阳谋的概括:“历史的变局,大多隐藏于被史书一笔带过的细节中”,虽然这一句不是这本文的中心主旨,但可以概括这本文几乎所有发生的事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