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还没全部上岸。”黎非立在兕之角上,低头望着脚下炽烈鲜红而流动的火海。浑厚的水行灵气早已将她和雷修远包裹住,可即便如此,极致的热浪还是像要把他俩烤化一样。东海蔚蓝而迷人的海水已尽数纳入归墟,此刻深邃的海渊中只有茫茫烈焰,浓烟与烈火交织,简直像黄泉地狱中的景象。只有黎非那无底洞似的灵气才能勉强抵御火海的威力,若非她在,就是铜头铁骨的夜叉也不敢这样横渡火海,飞不到百里便要受到重创。雷修远纵身跳上兕之角,弯腰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和她一样默然凝望脚底无边无际的火海。黎非握住他的手,轻道:“你当年怎么从天雷火海里逃出来的?不怕么?”雷修远低声道:“一个人去中土,两个人回,挺划算的。”又不是做生意,居然说划算,黎非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前方依旧是火海,火海后是深不见底的海渊谁也不知道里面会藏些什么,可是过了这些天险,神秘的海外在等着他们。她的出生地,雷修远的出生地,还有那些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的景致与风情,与奇形怪状不知性情的海外异民。师父所有见过的,还有没见过的,她都会一一仔细体验。生活了十七年的中土在身后,渐渐远了,它无比美丽,却又无比残酷。假如可以选择,她直至此时此刻还是愿意放弃建木之实的身份,回到青丘,回到那个小院,隐姓埋名,甚至再也不用仙法,把自己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都好。可他们还是走了,去向来处,对她来说无比陌生的来处。黎非不愿让伤感与不甘占据脑海,她笑道:“师父说离中土最近的那个岛洲上有一种花特别好吃,咱们去了别的先不管,那种花一定要尝尝的。”“是说十二世花?”雷修远好像很懂的样子,说出了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花名。“十二世花?”“还记得上次在广生会的那个城镇看到的封在琉璃球里的花么?那个虽然是假的,但并非胡乱杜撰。千洲万岛确然有这种花,名为十二世,一个时辰荣枯一次,一天十二个时辰,故而叫十二世花。”黎非只觉新奇,连声道:“那真的能吃吗?好吃?”雷修远不由失笑:“这种花十分罕见,据说吃下去会在一整天之内产生已轮回十二世的幻觉。至于味道,听闻美味至极,我却不曾吃过。”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花,黎非原本只是强颜欢笑随口提了一下,被他这么一说反而真的来了兴致。其实,只要有雷修远在身边,去向哪里,她心中的遗憾都不会太过深邃,即便是现在这样横渡火海,炽热焦灼,她也还是能继续笑。可是,他们在火海上飞得也太久了,残留在东海深渊中尚未上岸的火海只有四百里,他们这会儿工夫应该早过了千里,为何火海还在?身后极远处隐隐有龙吟之声,并不陌生的声音,那是火海来临时热浪与冷风交织成的凄厉风声。黎非倏地停下兕之角,迟疑不定地低头望着火海,它们正朝着海外的方向飞快流动奔腾着——火海没有上岸?!竟然回退了?!她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转头又朝中土东海方向张望,那横贯天地间被灵气墙围堵的天火之龙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后方极远的地方,无数道仙人的灵气波动正朝这里追来。这是怎么回事?!雷修远的胳膊渐渐收紧,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凝重:“藏在海渊里的那些家伙都退了……那是雷云?”黎非眯起眼,果然原本东西二方黑白分明的天际又渐渐开始阴云笼罩,火海在倒退,雷云却在凝聚朝他们这里飘来,那些看完碑文的仙人们大约终于回过神,眼见火海倒退,也跟着追了上来。雷云来得十分迅速,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天顶都黑了,浓黑鲜红交错的雷云里,沉闷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惊人的威势像巨掌压在头顶,叫人喘不过气。黎非当机立断驭使兕之角往中土方向疾飞,火海尚可对付,可要是被天雷劈一下,只怕非死即伤。可兕之角飞得再快,却也比不上雷云的凝结速度。压迫身体的感觉越来越强,只怕天雷马上就要劈下,黎非运转全身剩余不多的灵气,正要给雷修远上灵气网,雷修远忽然强行将她扑倒在兕之角上,整个身体压住她。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顾好你自己!”血色电光骤然劈下,兕之角剧烈地震颤起来,天雷连劈三道,过了许久那奇异而恐怖的团场才猛然炸开,兕之角晃得几乎要将他俩抛下云。黎非只觉脑中嗡嗡乱响,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雷修远的身体一动不动撑在她身上,剧烈的晃动中,她只能勉强望见他满身金光璀璨,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又有三道天雷连着劈下,血红的色泽,映亮了整个天地,黎非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在自己脸上,胸口前,一滴一滴,由慢到快,她纷乱的神思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浓稠如水一般的灵气网将撑在她身上那个血流披面的逞强男人瞬间包裹住,她反手抱住他瘫软的身体,他的血一团团落在她脸上衣服上,和血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只纤细的被血染红的细角。她的心跳都停了,紧紧捏住那根断落的细角,低声唤他:“修远。”为什么?为什么火海要倒退,天雷又再度出现?简直像专门等着她来一样。六道天雷,他居然蠢到一声不吭用身体替她硬生生挡六道天雷,他是想死在她眼前?总是这样逞强,总是这样,无论是做修行弟子雷修远,还是夜叉雷修远,他一直都没变过,这叫人恨之入骨的习性。雷修远短促的吐息喷在她脖子上,自嘲一般,声音低沉:“不是……诅咒……”不是诅咒?什么意思?没有人给她解释了,雷修远的脑袋重重地落在她胸前,再无反应,脚下的火海拔地而起,头顶的雷云似沉重的帐幔一般落下,黎非只有紧紧抱住他,不让火与雷再碰到他分毫。天火焚烧着她的身体,无数道天雷劈打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好像裂成了无数碎片,可身体偏偏又还在,全身上下只剩双手还有感觉,还是将雷修远紧紧护在怀中。天雷火海原来不是天险,是专门等着她么?为了摧毁她?可她没有死,甚至不能像雷修远那样晕过去,只是痛,撕心裂肺寸寸崩裂的痛,比那时被震云子活生生炼化的痛还要强无数倍。每一次她觉得身体好像裂开了,流血了,烧焦了,下一刻便又发觉身体好好的,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被烧着。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懂。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想懂了。体内的本源灵气下意识一般远远不断地向灵气网中灌输,她不会让雷修远死,谁也不能让他死,无论是中土的那些仇视他们的仙人,还是这天地间最可怕的天雷火海的力量。远远急追而来的仙人们惊骇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奇景,他们读完了黎非留下的灵之碑才发觉被困在灵气墙中的火海不知什么时候倒退回东海了。她留下这么多的记载和秘密,非但不能让仙人们满足,反倒叫他们越发要好奇得疯掉。趁着火海倒退,不甘心的仙人们纷纷追了上来,直追了有上千里的样子,便见远处雷云凝聚,海渊中烈焰高高窜起,漆黑与血红骤然合并在一处,原本延绵不知数千里的雷云与火海在一瞬间缩小成只在数丈高的球一般的物事,里面影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被困在其中。天雷火海突然变成这付模样纵然叫人惊骇万分,可依旧无人敢靠近,那震撼天地的威势仍在,令人恐惧的炸雷声一阵接一阵,只是全部劈在球中人的身上而已。火海烈烈焚烧,炽热难近,也只是全部烧在那个人身上罢了。翠玄仙人看了半日,忽然开口道:“这必是天罚!惩罚海外异民的诸般恶行!”这话说出,却应者廖廖,所谓天罚恶行都不过是脆弱人心幻想出的东西罢了,世间万事有因有果,天道未有善恶判断裁度。今日种下恶因,他日便收恶果,修行者诸般天劫都是自己种下的各种因而成。可是,这天雷火海,却是黎非何时种下的因?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舍得离开,东海沿岸其余无数驻守的仙人们也都因这异象而纷纷赶来观望。桑华君皱眉目的地了半日,低声叹道:“若是她撑不住死在其中,该如何是好?”话音未落,忽见一枚细而玲珑的莹润小角从里面飞了出来,滴溜溜地一个劲转着,其他人不知也罢,翠玄仙人他们吃过苦头的立即惊道:“不好!她要汲取灵气!快退开!”这提醒还是迟了,兕之角越转越快,众仙人只觉体内的灵气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倾泻而出,迫不及待地被汲取入那只旋转的小角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