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桐周最后没有能够见到自己未见天日的孩子,妙青的尸体被白布盖好,第二天便匆匆下葬了。那时他坐在庭院中,望着身边一群白衣红花的妙龄女子,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像妙青一样,而每个人又都不是她,看着他的眼神有微妙的不同。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小的婢女,死前他根本没有注意,死后却时常记起她的一言一行。她有了身孕后望着自己的眼神,柔情似水,还有那些听起来琐碎无比唠叨无比的嘱咐,他已是仙人,她却总担心他着凉劳累,又怕他不耐烦,所以每次都细碎地交代。她总说:“王爷虽然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可在妙青眼中,还是不会照顾自己的男人。若是妙青有了什么意外,可不知那时有没有比妙青更能照顾王爷的人了。”想到这里,纪桐周便感到意兴阑珊,妙青下葬后,他便将王府中所有妙龄的婢女都撤去,一个人在屋内发了两天呆,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师父无正子来了。虽说他已成就仙身,可无正子终究做过他师父,他对自己的关心也依旧如往日一般。得知缘由后,无正子大发了一场脾气,怒斥他草菅人命,仙凡之间本就不能孕育后代,修行者身体经过灵气的千锤百炼,早已与凡人不同,所以修行者间才会有道侣一说,不光是因为修行后寿命相当。他不知道,可妙青一定知道,王府里每个人应当都知道,他们却什么也不说。怪不得妙青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怪不得管事们也时常怜悯地看着妙青。他愧对这个女人,当年他理直气壮地质问兰雅郡主,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真正爱一个人的眼神,原来他得到过,可被他亲手放弃了。后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回端涂,兰雅找过他无数次,最后一次她在星正馆门口守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他。他虽然白发苍苍,却依旧是二十岁的容貌与体格,兰雅却已然是年近三十的女子模样。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这么多年,为了再见他一面,她一定每次都刻意装扮过,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她或许不曾想过,曾经金童玉女般容貌相配的两人,竟会有了那么大的差异。年近三十的妇人做着少女打扮,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显得那么滑稽可笑。兰雅当时便流泪了,捂着脸哽咽:“想不到,王爷还是这样青春常驻,兰雅却老了。”天赋间的差异使得成仙后容貌也有了巨大的差异,那些要消耗数百年才能成仙的修行者大多面容沧桑,白发暗生,兰雅又是个素日里最注重容貌仪态的,或许见他之前她还想过像以前那样奉承他,陪伴他,甚至做他的道侣,可现在她无法承受这样的差异,哭得哽咽难言。纪桐周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才开口:“百年已过,谈何青春,我们早已老了。”兰雅郡主抬起头,绝望的眼眸里又重燃希望,依旧充满**的目光,却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对他所带来的一切风光。当年诸侯国跟随吴钩叛乱,纪桐周成仙后灭了许多参与叛乱的诸侯,却唯独留下了兰雅所属的赵阳,那是给她的回馈,他心里还是有她的分量的。她对着已成玄华仙人的他盈盈下拜,低声道:“兰雅愿服侍王爷,此生不怠。”纪桐周淡道:“不必了。”她再度含羞带愧:“兰雅自知容颜苍老……”“与容貌无关。”纪桐周移开视线,声音冰冷,“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许向任何人提起我,提起以前的事,若叫我听到一丝风声,这次再也不饶你性命。”兰雅愕然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便明白了,他想做崭新的、意气风发的玄华仙人,想要斩断一切污秽不堪、懦弱无能的过去,这脆弱的男人不愿面对一切,所以亲手葬送它们。可是,这样过去便真的不再是过去?她心中浮起一丝嘲讽,下一刻,她便被铺天盖地的黑色火焰吓得僵住。纪桐周在黑火后森然凝视她,缓缓说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兰雅默然良久,终于再度盈盈下拜,带着嘲讽与恐惧,她转身走了,果然再也没出现过。他厌恶她被世俗吞噬的心,可若是她像妙青那样爱着自己,他就能够幸福了?今时今日,他已是名震天下的玄华仙人,越国在他的带领和庇护下,强大无比,无人敢犯。论天赋修为,他傲视群雄;论气派权势,他亦是笑傲天下。可他心底的火仍在烧,要烧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心满意足,知晓幸福?外面传来说笑声,又是纪景梧这孩子,他这会儿跟王府里的漂亮婢女们聊上了。纪桐周推开窗,见纪景梧在积雪的庭院中跟两个小婢女手舞足蹈不知说着什么,逗得那俩姑娘笑得花枝乱颤,越国皇族竟会生出这么个天生女人缘奇好的小子,简直奇迹。似是发觉师尊在看自己,纪景梧立即乖觉地缩着脖子凑过来,纪桐周今日心情低落,无心斥责他,只问道:“你喜欢她们?”纪景梧愣了一下:“师尊说的,是哪种喜欢?”“星正馆你那许多师姐师妹,上回无月廷的师妹,现在是王府的婢女,你喜欢谁?”纪桐周对这孩子的内心有些好奇。纪景梧想不到一向只会督促自己修行再修行的师父竟是要跟自己谈心的势头,他也不知是惊是喜,摸着脑袋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喜欢跟她们说话,总觉得这样才能放松快活。”“那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喜欢谁。”纪桐周少见地露出一丝笑意,“我问你,你为了什么修行?想坐拥天下美人?”纪景梧连忙摇头,支吾道:“为了变厉害?保护越国?看样子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和当年的他一样。纪桐周淡道:“为师当年也和你差不多,生活安逸,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不知紧迫。四百年前,越国险些遭遇覆灭之灾,才成就了今日的我。是不是也要给你来一次灾祸,你才能警醒?”纪景梧脸色登时变了,可转瞬又变得释然,小声道:“有师尊你在……”是啊,有他在,所以他无忧无虑,当年玄山子的心思,他此刻也终于能摸透一些。“为师很少和你说过去的事,皆因你还小。”纪桐周望着他,“但如今你已十二岁,该懂些事了,再大一些便更难塑造,首要紧的便是知道自己为何修行,了解修行心。我问你,倘若越国被灭,你却毫无力量,你怕不怕?”纪景梧脸色又变了,默默点头:“……'白。”纪桐周颔首:“我不可能庇护你们一辈子,世上意想不到的意外太多,两百年前我亦是险些殒命,那时想要趁虚而入的人何其多,只是你未曾经历,翻阅库中记载,兴许你便会明白。”纪景梧低声答了个是,纪桐周又细细讲述了一些当年的险事,说得他脸色发白,到了晚间,管事又送来一些古旧的记载,全是四百年前史官所记的过往,隔日再见纪景梧,这孩子明显一夜没睡好,神色比先前要凝重许多。当朝的越国皇帝一早便赶来英王府请安,纪景梧一见着父皇,立即问道:“父皇,这些记载都是真的吗?”他举着一本史官记载的书,问得十分认真,看样子这孩子心底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父皇。越国皇帝神情严肃,点头道:“不错,你早就该好好看看这些,莫要以为这世间一切都那么唾手可得。我越国能有今日,玄华先生付出何等心力,你能拜他为师,实在是三生有幸。”纪景梧终于彻底信了,一个人躲在屋里不知想什么,越国皇帝苦笑着拜在纪桐周面前,轻道:“玄华先生,景梧这孩子顽劣异常,还请先生狠狠管教才是。”纪桐周淡道:“我管教太狠,这孩子便要丢掉半条命,甚至性情大变,你可舍得?”越国皇帝道:“那也好过不成才,浪费好天赋。”纪桐周笑了笑,他已将恐惧的种子种在了纪景梧心中,能生长成什么样,不是他能预料的。他唤来管事:“去把景梧叫来,我要带他去一趟东海。东海有凶兽,名为蜃,令人所见心中最所欲与最恐惧之事,此去兴许不仅仅是给纪景梧的试炼,更是对他自己的一次试探。被昭敏所赠之物撩起的涟漪,他终要将它们平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