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期末考的那一周,苏白基本都要去学校。监考,外加等待自己教授的两门课程考完试,就地改卷子。“虽然系里给出期限,说一月底之前改完就行,但我们要出远门,还是早些改完上传成绩比较好,再者学生等成绩也等得心焦。”司望很喜欢听苏白说“我们”这个词,每次听嘴角都会不自觉上扬。“你总是在这时候像个傻孩子。”苏白说。苏白也像对待孩子般把司望领去学校,跟图书管理员打了声招呼,让司望这多年毕业生得以重回校图书馆,一边蹭网蹭暖气一边等他监考结束。“如果到点我还没来,会给你发消息的,别乱跑哦。”啰嗦到司望都忍不住捂他的嘴:“我已经二十八了。”“所以会下雪天多穿外套,不抠屋檐下的冰溜子吃?”苏白故意逗他。司望也接招:“我对油炸冰溜子还是很感兴趣。”“那等着,我收完卷子就给你买。”“这玩意儿应该不会有卖的吧!”俩人在图书馆门口拉拉扯扯许久,引得来往同学侧目,甚至还有认识苏白的跟他打招呼。司望后知后觉出些许羞耻:“走吧,我会好好待着等你的。”苏白偏偏看出他的羞耻,反而伸手搂了他一下:“乖。”差一点点就要往他耳廓来一口,幸好又有个小同学打招呼,及时给刹住车。“苏老师好,保佑我人口学必过啊!”小同学不看人眼色地嚷嚷。苏白也不客气地回怼:“你苏老师还没死呢,保佑不到你!”这是个不错的段子,司望进图书馆老半天了,还捧着本文学杂志傻笑不止。后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收获》,这才收敛了玩笑凝神翻开看了下去。这是学校的期刊阅览室,里头的期刊杂志不外借,所以大学时司望每周回抽一个无事的下午躲进来,翻看最新的文学期刊。当然也会看一点计算机本专业的最新成果,但相较于文学小说,本专业的前沿论文还是太难看了些,故多数时间都是在看小说。眼下看的这篇一般,剧情上是把恶俗三角恋套了个生命价值的空壳,结构跟没什么好说,明暗线并行的一般操作,唯有语言风格值得品味一下。例如用松软来形容阳光,很特别。司望想他大概见过松软的阳光,在曾经午后的图书阅览室,苏白逆着光推门进来,无声地用口型对着他喳喳哇哇:“你果然在这里!”或者是多年后他们重逢,苏白捧着平板半瘫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阳光斜打进来,苏白眯着眼睛的样子像一只猫。这些都是与苏白有关的,松软且舒适的回忆,纵使L市的冬季少晴日,司望也能借着这些记忆取暖。不,是和苏白继续创造这样的记忆,直到地久天长。所以三角恋的剧情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司望很快地翻过去,看另外的故事,结果始终看不进去。他心定不下来,都跑苏白身上了。刚谈恋爱那会儿也没这症状,也能各自上各自的课,各自做各自的事,必要的时候约约会、开开.房,没像现在仿若丢魂,分明没几个小时就能见面。可能这就是失而复得的后遗症,过分患得患失了?司望承认,他没有勇气再失去苏白一次。外边天擦黑,苏白来了短信,说在办公室收拾东西,需要等一会儿。“你就在商业街街口等我,不用过教学楼来。”司望猜想到苏白可能要给他买东西,因为商业街离图书馆可比公管教学楼要远得多,不买东西的话没必要跑那么远。不过司望也有东西要买,于是答应得很爽快。以前商业街不属于H大,而是一条斜溢出主干道的“野公路”,两边都是茂密的落叶阔叶林(树种多为梧桐白桦),其间汇集了从四面八方城中村里蹬三轮开摩托来的小贩,从下午四五点摆摊,到晚上八.九点收摊,且只在H大的学期内营业,H大放寒暑假,他们便自觉地四散到别的阵地。前任校长曾狠抓校内食品安全,一边拦着学生不让他们去商业街买食物,一边指挥保安对商贩进行扫射式驱赶,其驱赶力度甚至大于这片区的城管。奈何效果甚微,直到他完全下台,商业街依旧日日烟火撩人。新校长上台后,司望和苏白那一届正好毕业,司望也是在工作间隙听说,现任校长游说市长,讨来了商业街那块地皮,而后用了几千万的经费把那一条路好一顿修整,建起了一栋栋集装箱式小房子,诚邀周边商贩入驻,免半年租金水电,这才正式把商业街收编到学校麾下,让学生课余时间有了更多去处。上次来买奶茶,算是司望第一次见到被收编后商业街的全貌。街口摆放着一盏五六米高的大型红绿灯,红黄绿三灯一直亮着,显现出三个大字:哈哈街——这算是商业街的正式大名,非常之草率,据说还是校长给拟订的。往里走,两边错落有致着集装箱式的矮房子,根据各店的不同风格不同卖品,外层的涂装形态各异,大多是直接请学校美术学院的学生帮忙设计喷涂的,外加上店名招牌。司望经过上次的奶茶店,径直绕到它后边的一没招牌的杂货店,借着门口的小黄灯能看清它张牙舞爪魈鬼的涂装,掀开厚厚的挡风门帘,司望便看到他想要的东西:小棍状的烟花棒。这杂货铺里卖的东西杂而古旧,用的东西有袋装洗发水、雪花膏、药肥皂,吃的东西有鱼皮花生、板砖状的薄荷糖、玻璃罐子里稠成蜂蜜一样的麦芽糖。司望就买了一打烟花棒,和一小盒火柴。店里的打火机都生锈了,司望不想买回去一件没啥用的老古董。另外店里没有店员和老板,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直接把现金零钱放柜台上的木盒子里,不收电子货币(因为没贴二维码),也不收大额钞票(因为找不开)。在现代,这种奇葩的古旧杂货店能存活一个月,都能够算是奇迹;但司望听奶茶店的店员说,这店打哈哈街正式成立起就在那儿了,夜里大家都打烊时,能看到一西装革履抹发蜡的老头蹬着三轮车来送货。天知道他上哪儿淘来的那些过时商品。据奶茶店店员说,商业街的大家伙都不知道那神秘老头是谁,问来买东西的学生老师,也都说不清楚。可能这会是H大校园生活里的又一未解之谜。司望走回街口的红绿灯旁边,看一看手机苏白没再发信息过来。“我到商业街了,就在红绿灯旁边。”司望敲敲打打。苏白很快回信:“再等我十分钟。”司望把手机揣回兜,半蹲下.身,把烟花棒放到手边的地面,再把手套扒拉下来,腾出手划拉火柴。果然还是打火机方便些,司望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点燃了一根烟花。细细的噼啪声响起,金色的花火便在手里盛开。司望许了个愿,在花火燃尽前。希望苏白马上出现。花火凋谢,司望再次划燃火柴,许第二个愿望。希望苏白马上出现。十分钟远比想象中要漫长,恰如这眼睛一闭一睁的六年。所以苏白也不能马上出现。烟花点燃到第六根,司望腿蹲麻了,起身活动活动手脚。只一转身,于火花迸溅的恍惚里,见到来者悠哉悠哉的身影。“久等了。”苏白左手一支红山楂的冰糖葫芦,右手拎一盏火光跳跃的暖色兔子灯。“你跟个年画娃娃似的。”司望甩甩手上燃尽的烟花棒,玩笑地吐槽道。苏白直接把糖葫芦和灯塞他手里,眼尖地拾起地面的烟花棒和火柴盒:“年画娃娃转移。”“幼稚。”司望咬了口糖葫芦,糖壳很甜,但山楂硬得硌牙,咬不下来,“我去,你买了串冰疙瘩!”“那不是你点名要吃冰溜子,我监考的时候一直在想用啥代替,正好刚刚帮我老师送货,看到商业街有卖糖葫芦的,顺手给你买了串。”苏白熟稔地划拉火柴,一口气把剩下的半打烟花棒点燃。噼里啪啦,跳跃的火花映照着他的眼睛都发亮。“这才好看嘛。”苏白用烟花棒在空中转圈圈,这让司望想起学生时代背的诗词,火树银花。“是,好看。”司望再次尝试咬冰糖葫芦,还是太硬,且差点把他嘴唇粘上。苏白没心肝地笑:“你是去我老师的店里买的烟花和火柴吧。”“你老师的店?”司望反问,“那家没有名字的杂货铺?”“嗯呐,我刚刚就是受他之托,把他手工做的兔儿灯送去店里,没想到正好和你错开了。”苏白晃一晃快要燃尽的烟花棒,“快快,许愿许愿。”金银双色的花火绽开在他们视线交错之间,司望轻声说:“已经都实现了。”收拾了烟花和火柴的残余,司望把兔子灯塞回到苏白手里。“本来我可以早点完事儿的,但老师说要跟他爱人过银婚纪念日,来不及把货送到,只能拜托我跑一趟。”苏白牵过司望的手,揣进自己的衣兜,“谁让他是给我写推荐信的恩师,他爱人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不然我早跑了。”“欸?校长?”“对啊,就是我们毕业后上台的那位校长,那家店算是他们夫夫俩一块开的,我老师负责购入货品,校长负责蹬三轮把货送到。”“所以那穿西装抹发蜡的老头是校长……”“校长是个讲究人,不管是做什么,出门一定要穿戴齐整,我老师没少为此吐槽他。”“……讲究点儿不是坏事。但我记得校长是beta,你老师也是beta,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的?”“据他们两位老人家说,只是领不了证,在一起过日子又不需要那玩意儿。”司望仍然不解,而苏白看出他的疑惑,徐徐解释道:“他们年轻那阵确实不容易,曾经为避免被抓去戒.同.所,一直以朋友身份相处,并且还得抵抗来自父母亲朋那边的催婚高压。”“大概是过了不惑之年,才正式在一起,一直就到了现在。”司望感慨:“那可真好啊。”他话里有话,也相信苏白能听出来。最后冰糖葫芦还是拿回家,拿到暖气房里解冻片刻,才堪堪吃上一口。山楂包豆沙馅的,很传统且绝不会出错的搭配。司望啃了一半,剩一半都给苏白。他们自己弄了小火锅,把前些日子从火锅店打包的肉卷放进去咕噜咕噜地煮。“感觉你和你老师关系很好啊。”司望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苏白乐了:“这事儿还没过去呢?”司望摇摇头:“没,就是忽然想到,我都快忘了我本科那会儿的老师,当然论文指导老师还记得,但也只逢年过节发个祝福短信。”“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那会儿就打算留在母校任教,不得不把所有老师都记住?”苏白玩笑道。“但也不会熟悉到都知道人家的家庭往事。”司望很敏锐。苏白为他的较真无可奈何,虽然之前没跟他提过这事儿,但也不是不可以向他全盘托出。“可能是因为我自大一起,寒暑假都在我老师家里过。”“难怪每次你都不跟我一块买票回w城。”司望说,只是一句普通的陈述,倒也没有怨怼什么的情绪。但苏白下意识又要脱口而出“对不起”。司望抢了他的话:“如果是我,我也不回你那个家。”行吧,苏白给司望舀了一勺子肉片,该说的话都在这火锅里。下午的监考结束后,苏白和老师一起把卷子送到教导办公室。路上老师说他那老朋友手里虽有当年Z市各大收.容.所被收容人员的资料,但也只有一部分而已。“如果你要找的人,不幸在当年罹难,那便再无找到的可能。”“我知道,反正只要我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们也不会责怪我的。”老师拍拍他肩膀,一如当年他因一堂专业课醍醐灌顶,跑到老师面前语无伦次地诉说差点急出眼泪,老师也是这样轻轻拍拍他肩膀,告诉他别着急,慢慢说。有些事情不能急,你得先学会充实自己、提升自己,过程很枯燥很漫长,要一步一步地去实现去完成。要忍耐,要克制,要坚持,要接受尽力而为后的一无所获。因为这些事情就是那么不讲道理,也许会大发善心地给你答案,但很多时候又不会。苏白对老师说他做好了准备,他为了那个结果准备了十年。“有需要的话,你可以随时来我家。”老师说,“咱们别的什么没有,书本和唠叨还是很多。”“我没需要就不能去您家了么?”苏白耍赖地撒娇道。“那就最好,领导前两天还念叨你,说这俩月怎么不上家来一趟。”老师笑吟吟道。“这俩月有要紧事儿。”苏白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您能帮我问下领导,什么时候给我涨工资啊?”“想涨工资就抓紧时间做课题、发论文、评职称。人隔壁师范都有二十五六岁的副教授,你都二十八了,还不上心!”“好的好的,我争取三十五岁前评上!”师生二人逗了会儿闷子,老师回过神来问:“你这俩月是遇见啥麻烦事儿了?”“也没啥。”苏白讪讪地挠挠脸,“跟人谈恋爱呢。”深思回到沸腾的小火锅上,司望下了新一轮菜叶子。苏白拎着筷子一动不动:“司望,明天中午我们出去吃吧。”“嗯,好啊,你定地方。”司望无所谓道。苏白斟酌着用词:“是跟人聚餐,在一家口味清淡的淮扬菜馆。”“口味清淡没事啊,我啥都能吃。”司望说,“是跟你朋友还是同事?”“是跟我老师。”苏白微微笑,“还有我们校长。”司望的筷子差点掉进火锅里,还好他眼疾手快:“这突然的,怎么……”“主要是我跟我老师说,我最近在谈恋爱,他就说一定要见见你。”苏白赶忙解释道。而司望跟他演了起来:“我们也没谈多久恋爱啊,这么快见家长合适吗?”“谢谢,之前就谈了四年。”苏白咬牙切齿,不过见家长这说法他很喜欢。“我没印象了。”司望扶额,浮夸地佯装失忆,“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家?”苏白只好奉陪:“我是你丈夫,我们结婚十年了,理所应当住在一起。”他挑走最后一个肉丸子,拿筷子夹着嘚瑟。司望快准狠地伸筷夺走,不忘嘱咐他:“多吃菜,这菜都煮软了。”刷碗刷锅的任务归谁由石头剪刀布决定,苏白又一次输掉,提议下次扔钢镚。正在他洗刷碗筷的时候,司望则进浴室洗刷自己。苏白完事儿后,那浴室里的灯还亮着。他想起一件事,便咬碎嘴里清新口气用的薄荷糖,拧开那并未反锁的门,在司望一声“我.操”里,和衣站到花洒下边,一把兜住司望湿漉漉的后脑勺,给他来了个缺氧的深吻。“这都要见家长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我什么?”苏白如今可不会像以前那么不在意不计较。司望还有点喘,但他还是边喘边笑:“冤家。”“回答错误。”苏白咬了他肩膀一口,温热的水流将他们从上至下地包裹,“再给你两次机会。”“机会用完了怎么办?”司望慢吞吞地问,与他鼻尖贴近,欲吻不吻。苏白佯装苦恼:“那就只好把你捆到**,进行再次教育。”不过司望还是没用完机会,给了他一个吻,也给了他正确的答案。“不脱衣服怎么教育啊,男朋友?”确实不一样了,再次恋爱。以前他们也有腻歪到不行的时刻,但那只针对易感期,平时谁说点儿骚.话肉麻话,另一个一定会不解风情地嘲笑。当然一般说骚.话的是苏白,他比司望这本科学计算机专业的都多好几年网上冲浪的经验,什么段子和梗都能信手拈来;说肉麻话的是司望,一文学素养奇高的理工科“直男”,虽然他不常说,但一说就吓死个人。早些年苏白还特没情商地总结,如果对方是哑巴,那么他们将会是彼此最完美的情人。好在司望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在意。苏白拿捏不准所谓的喜欢和爱,他知道那时候的他们一定心里头是有喜欢的存在,但那种喜欢又和眼下的不同。那时候他们更肆无忌惮,至少在言语方面是没有顾及的。苏白向司望隐瞒,而司望则向苏白嘲讽。在喜欢的同时,因这些隐瞒和嘲讽又“理智”地保持距离,直到离别的最后一刻都固守着自己的嘴硬。至少苏白自己,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无数次午夜梦回,泪流满面到眼泪都被冻住。他很想他,这些年没有一刻不想。哪怕后来有机会说出了口,但苏白觉得那轻薄的话语又不足以承载他对司望的思念。而当司望在他身下重复这样的句子,他便觉得轻薄也有了厚重的力量。司望说:“我很想你,苏白。”六个字,六年,指名道姓。苏白听见胸腔的轰鸣,里面的积雪在融化坍塌。“我们会有很多年的以后么,司望?”像他的老师们一样。“我们会有很多年的以后,司望。”苏白自己回答了自己,在司望的怀抱和无措又欣喜的目光里。这是花火熄灭前,他在心里默默许下的愿望。虽然愿望说出来可能会不灵,但要为他实现愿望的又不是那看不见的神明。是司望,也是苏白自己。“嗯,会有的。”司望说。他还说,之前他不明白他和苏白为何能重逢得那么轻易,不像是六年没见的前任,而只是六天没见的老熟人。“事情从我把你带回出租屋后就乱了套,那时我隐隐约约地开始想到,不是我们重逢得太轻易,而是我执意没走,你也执意要留。”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双更合一,六千字,再晚一点大概还有一更。不用发“太太加油”“辛苦”一类的安慰,这是我活该的(捂脸)评论评论剧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