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不该在校园超市里买酒,为了迎合年轻学生口味配出来的酒精饮料真是奇奇怪怪。和教授碰了杯后草草地喝了两口,下酒菜也没心情吃:酒精饮料过于甜了些。但教授似乎是个喜欢看笑话的:“你要能把你带来的喝完,我就准你喝我这边的。”早知道就直接过来,不买啥礼物了。苏白咬牙一口气喝完杯子里剩余的酒,也没那勇气续杯:“张老师,咱不会就只喝酒吧?”“你如果觉得下酒菜不够,还可以点外卖。”教授丢了颗花生米进嘴里。重点是外卖吗?苏白心里腹诽,但还是诚实地掏出手机:他还没吃晚饭,确实饿得不行。“没有其他的事情么?”苏白硬着头皮追问。教授又挑了只凤爪:“没有,我就缺个酒搭子。难得我媳妇儿不在可以敞开喝酒,但给我那些个老朋友打电话,要么在出差要么在做研究,只好问问你有没有空陪我来喝点儿了。”教授这口音还是偏东北,来岭南耕耘多年都未曾改变。“谢谢您的信任。”苏白举了举杯子,里头是新满上的水蜜桃白酒,“要聊点儿什么我也随时奉陪。”教授觑了他一眼,“说起来你并不太像老董会喜欢的学生。”“是,我师兄师姐们都很循规蹈矩,只有我想起一出是一出。”苏白认下评价,并大方自嘲道。教授意味深长道:“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人不会把一门自己原本不喜欢的学科学到博士的程度。”苏白坦然地接话:“可是我并不想做出什么伟大成就来,于国家,于个人,我清楚我要做的事情并无多大价值,哪怕对于我自己也是一样。”“我听老董讲了些你的情况,自认为你要做的事情于你自己而言具有重大意义。虽说有些搞不明白,你大可本科毕业考我的研究生,我帮你的可能性还要大些,且你自己花费的时间金钱成本还要少些。结果去国外溜达一圈再回来,然后告诉我说这件事于你自己而已也没多大价值,那你来回折腾个啥劲儿呢?”张教授说话跟连环炮似的,一句追一句。苏白不慌不忙道:“我只是想彻底地搞清楚前因后果,所以去到国外学习更系统的社会学理论和研究方法,而后再来叨扰您询问当年的一些细节和人员档案。”“但您也做了那么多年研究,知道这件事情早早地就被国内外专家盖棺定论,我就算再深入挖掘也还是那样的结果。甚至我找您拿到档案,也不可能找到我父亲。”“我没有告诉董老师的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父亲的真实姓名,更别谈他是哪里人出生是什么时间。”“在重复前人研究且又找不到我父亲的前提下,这个调查于我于国家,其实真可以说是没有价值。”“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完成童年时模糊的梦想,想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不知不觉喝完一瓶酒精饮料,苏白的外卖也到了,但外卖小哥只送到楼下。苏白跟教授说声抱歉,下楼把自己点的大份三丝炒河粉提溜上来,打开塑料袋时教授伸向凉拌海带的手顿了一顿。“您要不也尝尝?”苏白把盒子推到桌面中央。“靓仔够上道。”教授笑呵呵地挑走一筷子河粉,“你继续说你的,我感觉你话没说完。”苏白想给自己再倒点酒,却发现杯子已经被满上,试探地尝一尝,很浓郁的酱香型白酒。“是矛台呢。”教授说,“让你光喝那什么水蜜桃,我也会愧疚的。”这小老头挺有意思,苏白忍不住把一杯都喝完,绵软的酒液让他的话匣子再次打开:“我在北美留学的时候,为让自己不对汉字生疏,没事就会唱唱华语歌,也会写一点小说。”“当然我是纯理科生考到社会学系的,如同一般人对理科的刻板印象那样,对文学不感兴趣。”“所以我写的小说也不能被称之为小说,只能说是一个又一个零散的没有剧情的脑洞,但为了我自己的一点虚荣心,我通常都是跟别人说,我是在写小说。”“我记得我有篇小说,讲的是某个世界里,人们长到十八岁后就会死去,而他们的影子则会代替他们继续活着。影子继承了原身的相貌性格和记忆,但因为缺少一样东西,永远只能是原身的影子,不能成为人。”“小说的主角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不甘心还有一年他就要死去而被影子代替,于是按照典籍里的记载,爬上他们村落东边的神山,在山顶叩拜一棵会说话的智慧神树,向它寻求救命之法。”“神树说这件事情不是由少年本身所决定,而是由少年的影子决定。如果影子能保留着少年最宝贵的东西,那么影子就会变回少年。但神树并没有告诉少年,那是一件怎样的东西,只嘱咐少年要好好地随着心意记住自己成长的这些年,一切顺其自然即可。”“那有其他人找过你吗?少年问神树。”“有的。神树答。”“那他们十八岁以后的结果呢?”“有的活了下来,有的死去。神树说,但能找到我的人,活下来的是大多数。”“当然少年活过了他的十八岁,并没有被他的影子取代。”故事有些长,配了盘三丝炒河粉,和一半瓶矛台酒。教授放下筷子,面前的下酒菜也吃得七七.八八:“大概就是没丢掉初心梦想一类的东西吧,很常见的设定。”“你的意思是你十八岁以后,也没丢掉你想找寻真相的初心。”“不完全对。”苏白脸有些红,喝酒上了劲儿,“是十八岁以后,都不曾忘记过童年的隐痛。”“什么梦想啊,初心啊,都是冠冕堂皇的假物,糊弄别人的呢。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执着的东西是什么。”“变成影子的人都试图通过遗忘或者得到,去抹平身为人时的创伤。那些没变成影子的人只是让自己一直痛苦着,依靠痛觉清醒存在。”好半晌,他们都没说话。教授新开了一瓶酒:“难怪,研究一个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东西,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是没有价值的。”“小苏,你还不到三十岁呢,总是得给自己找出点儿价值,不然人生就太难了。”“以前也是想着这么拧巴地过完一辈子,现在……不太拧巴了。”苏白顿了顿,下意识把空了的酒杯向前推了推,“麻烦您给倒满。”“有酒就不拧巴?”教授别有深意地反问,“还是说有人陪着?”苏白乐了,他脑子可清楚着呢,比什么时候都清楚。“有人陪着。”他轻声说,“我倒不是让他治疗我的拧巴,他就在那儿,让我看着让我想着,我就能好好的。”“那挺好。”教授倒满两只玻璃杯。他们碰了杯,在一个普通的南国微凉的夜里。司望觉得自己对于时间的流逝迟钝了起来,大概上大学之后,他更在意时间的分秒,而不太在意时间的年月。于是当七岁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外甥能抱着两岁多的外甥女,直愣愣站在他面前时,他大约傻了两到三秒,大脑才重新运转,让他把这俩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娃娃,跟自己流淌着一样血的妹妹联系到一起。“叫了舅舅没?”司源放下果盘,揉了揉这俩早晨刚睡醒的小脑袋,像当年父母招呼他们一样招呼俩小朋友,要懂礼貌,要会喊人。外甥把外甥女放下,俩小朋友手牵着手,小一点的喳喳哇哇,大一点的就帮她翻译:“妹妹说,虽然这个很像舅舅,但舅舅不长这样。”“这是大舅舅。”司源将小朋友的后背轻轻一推,示意他们坐到无所适从的司望身边,“你们说的那个是小舅舅。”“大舅舅,相片。”小外甥女指着司望,咿咿呀呀。“是,你们看过大舅舅的相片。”司源干脆把小女儿抱上沙发,儿子也随之坐到旁边。司望赶忙跟外甥外甥女打招呼:“你们好啊。”“大舅舅好。”外甥很礼貌地回应。“大啾啾好。”外甥女紧随其后。打完招呼又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距离司望上一次接触到七岁及七岁以下的小朋友,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大舅舅给你们买了面包和牛奶,要吃点儿么?”最后想到俩孩子刚起床没吃早饭,主动问道。“要。”小外甥女果断回答。司望立即得了指令把自己买来的面包袋子拆开。“那你们要说什么?”司源剥了一两个橙子,帮司望一起拆开。“谢谢舅舅。”外甥说。“蟹蟹。”外甥女说。俩孩子都不挑食,吃了好几块,兄妹俩都喝了一小瓶牛奶。司望暗喜,想着自己是买对了礼物。“妈妈,我要写作业去了。”外甥脆生生地说。“今天晚些写作业,陪舅舅玩一会儿好吗?”司源请求道。男孩滴溜溜地眨巴眼,看一看妈妈,又看一看舅舅司望。“好吧。”外甥说。司望这才发现,外甥和外甥女长得很像司源,也很像他。血缘的力量很神奇,纵使两位小朋友跟他不熟悉,也能乖乖地和他玩着搭积木游戏。积木城堡搭得老高,外甥女拍手笑了:“啾啾很腻害!”外甥瞅了她一眼,她又吐吐舌头说:“锅锅也很腻害!”倒不厚此薄彼,一碗水端得很平。一个小时后,外甥去书房做作业,外甥女跟个小尾巴似的拉着他衣角。客厅里就剩下司望和司源,兄妹俩,占据沙发的头尾,互不相干。“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好好坐下来说过话了,大哥。”司源说。剥好的橙子被吃完,她又重新拿了一只细细地剥。司望记得她是喜欢用手剥橙子,而且剥得很好,橙子表面白色的筋膜都被处理,手上也干干净净。这需要慢功夫,而司源也恰好不是急躁的人。“怪我这些年太忙,逢年过节都没回来过。”司望自我检讨。“这跟你忙不忙也没多大关系。”司源专注地看着手上的橙子,“只是你在刻意躲避罢了。”哪怕关系有所疏远,司源也还是了解他的。司望叹息道:“抱歉。”“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大哥。”司源说,“当然也没有对不住二哥。”“路是我们自己选的,什么结果都得自己受着。”“而且抱歉和对不起,二哥已经跟我说太多遍了,你没必要再多贡献几句。”“可也确实是因为我个人升学,抢占了你和司宇的机会,甚至你当年考的还是免费师范生……”司望急声道,又很快就此打住。“那你怎么不说,我和二哥的出生,抢占了你原本的父母关爱?”司源抬眼反问,手上的橙子已完好无损地脱皮而出。“这是两码事。”司望颓丧道,他到底是个不会说话的,惹妹妹生气,也惹自己难堪。司源自顾自把剥好的橙子搁桌子上:“我生你气,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觉得你并不在乎我们了。”“怎么说也是一块长大的,但到后面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不,你是这世上最能了解也最能体谅我的人之一。“是我什么都没告诉过你。”司望继续自我检讨道,“甚至这一次,我都没打算要回来,也没打算面对你们。”“那你又是怎么开窍了?”司源气极反笑,司望都怕她用新拿的橙子砸他这不开窍的脑袋,还好司源忍住,保持慢速地剥。“因为一个人。”司望低头老实交代,“我喜欢的人。”“和之前那个是同一个?”司源关注点也很清奇。“是,同一个。”司望脑袋低得更厉害了。司源又笑了声,这次较为爽朗愉悦:“那他还是挺厉害的。”司望怯懦地抬了头,司源把剥好的橙子掰开,递给他一半:“是嫂子还是哥夫?”叫得意外顺嘴又妥帖,司望忙把橙子接过:“哥夫,毕竟他也是男Alpha。”要被叫嫂子,那货指定跟他急。“难怪藏那么严实。”司源掰了瓣橙子喂嘴里,“要让爸妈知道,得有一阵闹了。”“那个,阿源……”司望支支吾吾,战战兢兢,“我们算是和好了吗?”司源笑起来,与他相似的眉眼弯出漂亮的弧度:“勉强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