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老人还是这句话,“小苏,回去吧,我不治了。”苏白没动,只说:“这瓶葡萄糖还没打完,医生说您得多补充营养。”“你天天带我去吃‘大餐’,已经够好了。”老人说,“打完这瓶葡萄糖,我们就回去。”苏白这才注意到老人所说的“回家”,心下一颤:“我会带您回家的。”尾音哽咽,最后也没唤出那个有关父亲的称呼。老人身体虚弱,暂时受不了那么大刺激。这两天也和张老师他们以及司望商量,决定在听取老人的意愿后,再着手给他办理出院手续。得到DNA检测结果的那个晚上,他靠坐在医院的长廊里,耳畔是病房仪器的滴滴声,以及偶尔传来远的近的脚步声。手机那头的嘟嘟忙音,是这空旷的寂寥里于他唯一的安慰。司望很快接通了电话:“苏白。”苏白耳朵一热:“司望。”他有很多话想跟司望说,但话都梗到了喉头。若是司望在跟前,他肯定是要埋在人肩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太需要发泄。可此时眼眶却干涩,他没有眼泪,话语也斟酌到极简极准确:“我已经和江老师做完亲子鉴定,结果证明他确实是我父亲。”司望那边传来如释重负的叹息,苏白却没有停顿:“但与此同时,他也被查出肺癌晚期,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司望,我找到他的时候太晚了。”“但这不是你的问题。”司望说,似乎感知到他心中所想,“不管怎么说,你都尽力了。”“如果我早一些来Z市呢?干脆不出国,直接考研到Z大,在张老师手下做研究生,是不是能早些遇到他?”苏白觉得自己很冷静,一声声质问平如死水,连司望都没劝他冷静,只声声唤他名字:“苏白。”“苏白,你听我说!”最后蓦然扬起来的声音让苏白麻木的心脏一跳,“你说。”他声音发颤,眼眶不自觉发烫起来。“你先前也不知道你父亲尚且在人世,上一辈给你留的信息那么少,你如何能大海捞针寻找得到?”“这次能找到,多亏你自己有了那个能力,才能顺利通过董老师认识张老师。”“是,你要说你考研也可以考到张老师那边,先不说考研有那么多不确定性,就算是考到了你能否跟张老师有更深的交流,也要打个问号。毕竟张老师似乎是个很有个性的教授,若你没有这些经历,也没有因这些经历产生你自己独有的对世界的见解,那么张老师还会因为欣赏你而像如今这样帮你吗?”“再者,别忘了你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是想找寻导致你坎坷身世的原因。其余的,应当是命运的馈赠,而并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再怎么说,你也意外地找到你父亲了,不是吗?”“我知道,司望,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苏白压低了嗓子,四下太安静了,他害怕因自己传出什么声响而吓到人,“可是,我很难过。”“我知道的,没事。”司望说,“也别难为你自己了,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为难的。”眼泪砸到了手背,苏白一怔神,到底是压低声音哭了起来。司望这两天在为司宇家置办年货,也去了司源家拜访,一碗水端得极平极稳。这次可算见到了他这妹夫,一个明明比他小两岁却已经大腹便便的男性Beta,黄仲文。“不好意思啊,大哥,我一年忙到头,到最近两天才得了闲。上次你来招待不周,弟自罚一杯。”倒酒敬酒,一仰脖喝完再亮底,行云流水一套动作下来,司望也不得不象征性喝了两口辣嗓子的白酒,挤出个客套的假笑道:“仲文,你别那么客气,我来也只是看看你们一家子。”“欸,话不能这么说,大哥你是稀客,好容易来家一趟,我要怠慢了,你下次不来司源可就得怪我了。”这话说得让司望这聊天会死星人彻底无话,司源忙忙解救道:“大哥,你吃菜,别听他瞎嚷嚷。”黄仲文满面堆笑,投向司源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司望注意到了,只垂了眼不动声色地给坐在他手边的外甥夹菜。小外甥女看到了,咿咿呀呀地也要司望给她夹菜。“叫什么叫,有没有点儿礼貌?没看见大舅舅在吗?”黄仲文低吼了声,唬得小小姑娘忙往妈妈怀里躲,期间也不敢哼哼,一对浅色的眸子顿时蓄满了泪水。“灵灵是喜欢舅舅,才让舅舅夹菜的,对不对?”司望忙忙打圆场,给外甥女的碗里挑了一筷子菜。“吃饭吧,灵灵,吃完饭跟哥哥玩去。”司源轻声哄着怀里的女儿,“别难过,你看大舅舅那么喜欢你。”话语间,没提到黄仲文一句。司源对这个家暴她的、也很有可能家暴孩子们的男人绝无感情,司望本就在思忖怎么劝妹妹离婚,现在看来他得早些留心这边的律师,请一两个不错的帮妹妹打离婚官司。“哎哟,大哥,让你见笑,见笑。”黄仲文继续用他那恶心的笑容讨好司望。司望也知道,这是因为他这两年给司源的钱帮黄仲文堵上了好几个生意上的窟窿,估计这会儿黄仲文还以为他在L市家财万贯、事业有成。他也没打算把辞职的事情告诉弟弟妹妹,反正暂时不能告诉,省得平白让他们忧心。而且司源明显也需要他来撑腰。“我说话不太好听,按道理讲也不该我多话。但是仲文,你叫我一声哥,这话我也跟你掏心窝子地说。”“你平日里不着家,回来了也别跟孩子们板着脸。小浩和灵灵多好的孩子,谁见了不喜欢?你这一吼,俩孩子都吓着了。”“我那是跟他们闹着玩儿呢,大哥,你问小浩和灵灵。我也知道平时亏欠他们许多,这不一回来就陪他们学习陪他们玩儿。”黄仲文圆滑地避开司望的话里有话。司望只得把一口气憋下去,心下也算知道司宇说话带刺的好处,直接一句“你对我妹妹和外甥外甥女好些,不然我揍你”来得肯定舒坦许多。“大哥,吃菜吧,菜都凉了。”司源适时开了口,不徐不疾把这茬翻篇过去。司望蹙眉,心想司源这离婚官司是得提上日程。顾及着自家这边鸡毛蒜皮的同时,司望也留意着苏白的情绪波动。与江老师父子相认这一大喜,被江老师生命垂危这一大悲冲击,起落之下难免心神不宁。但苏白此人又极坚韧,在电话里哭了一阵子后,又忙忙擦干眼泪去照顾病**的江老师。司望见他如此,自己这边的烦心事也就先撂在一边,没跟他透露半分。总归自己能解决。大年三十,司望带着司宇和司源的祝福敲开父母家的门。进门年货还没放下,父亲便先骂了过来。看起来他恢复得不错,还能坐起来看报纸。母亲和往日一样殷勤又疏离,一边接过司望手里的大包小包,一边跟司望“汇报”保姆的去向:“她回家过年去了,到初四再回来上班。我按你说的,慢慢放手让她做事,她做得不算麻利,但也勉强能看得过去了。”司望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妈,这两瓶药酒是司源送的。”司望一一给母亲介绍年货的组成部分,“说是您有风湿,每天喝两杯很管用。”“然后这堆腊肉香肠也是她给的。”母亲笑容依旧,没有多出一分:“你之前买的,我们都没吃完。”“她送她的,我买我的,不冲突。”司望转身,又指指香肠腊肉旁边的一堆礼盒,“这是司宇和齐昂给买的补品和点心,具体是什么得拆开看。”母亲笑容一顿,眼圈红了。“谁稀罕他买的破烂玩意儿,扔出去!”父亲拍着椅子扶手,不合时宜地瞎嚷嚷,“老子病了不来看,五六年过节都不回来的混账东西,谁稀罕他的破烂玩意儿!”司望没搭理他:“妈,那这些我就放你屋?”“放吧放吧。”母亲飞快地擦擦眼角,“你弟弟这些年,怪不容易。”“司宇和司源都不容易。”司望说。倒绝口不提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