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分化成了Alpha。也考上了高中。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打得苏镜有些措手不及。他难得开始思考,似乎上天都在偏爱这小子,想让这小子得偿所愿。但苏白的命运依旧是握在苏镜手里,上天都决定不了。“你打算去哪儿?”苦夏漫长的夜里,苏镜被吊扇的吱吱嘎嘎吵醒,起床预备到阳台抽烟,瞥见玄关处窸窸窣窣的一团人影。是苏白。“我出去走走,睡不着。”苏白回答。看不清这小子的脸,苏镜依旧能知道他在说谎。“跑出去了你没地方住,一样读不了书。”苏镜转身,摸索到小夜灯的开关。昏黄的灯光洒下,苏白站在玄关的角落里拉了拉背包的带子。“哟,装备齐全。”苏镜冷嘲热讽。“我自己会去打工,等开学了就住校。”苏白直接忽略,自顾自道,“谢谢你这些年收留我,我以后也会还你钱。”苏镜就这么看着他窸窸窣窣地换鞋,在他要拧开防盗门时幽幽道:“你要是在外边饿死,那不是没人还我钱了?”他没让这小子离开。同时琢磨了一整个夏天,到底是决定遵守承诺,让这小子去上了高中。他也说不清为何会心软,分明他知晓,自己对于这小子并没有什么亲情可言。顶多就是不让这小子饿死。当然很多事情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何医生会主动与他交好,也想不明白为何嫂子始终对他万分疏离。其余的人际关系都在苏镜的掌握中,因为他刻意用了手段去塑造、维持。例如被师父看中,例如被巧巧喜欢。但很多时候,事情往往不随人所愿。或者说,是苏镜自己都不甚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很多时候苏镜也想找人说说话,希望有个人能帮他来理清楚。左思右想,翻遍所有通讯录,都没有那样一个人。人到中年,说这些反倒是种矫情。大约在儿子出生后,苏镜夜里不怎么着家,到家了也只是抽闷烟,有时喝喝闷酒。巧巧没少因此跟他吵架。一吵,吵了这些年。苏白都去上高中了。很快,又去上大学。原来时间也是很容易打发的东西,熬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日子就如同撕掉的日历,一天天地消失不见。当他每年站在嫂子坟前,这轻飘飘的消失不见,才厚重得有了实感。他没有给嫂子立碑,因为不知道嫂子姓甚名谁。也没有给埋在田地里的父母立碑,因为他是次子,不是长子。每年清明,正是李花开放的时候。嫂子的坟上落了一片大雪的白。每一年都是。但迟曲并不下雪。每一年都是。苏镜都说不清自己每年清明来扫墓的缘由。早两年还好说,大抵就是不甘心与放不下。可这转眼都十多年了。也许是因为苏白长得太像嫂子,所以他一直没能真正忘记。没能真正放下。谁又能说得清?他和她的相处,两年都不到。还断断续续,还近在咫尺远隔天涯。嫂子不像他交往过的任何女人,女Beta也好,女Omega也好。对,别看他这样,他也是有睡过女Omega的。Omega在小城不容易见到,也不容易在小城里讨生活,特别还是女Omega。在小城里,Omega的宿命就只有嫁人,而且嫁人后还不能抛头露面。她(他)已经是丈夫的私有物,怎么可能还像Beta那样出门做活。苏镜遇到的女Omega都嫁过人,有的独守空房,有的妙龄守寡。他与其说是与他们交往,不如说是去嫖.娼。他是嫖.客,他们就是婊.子。一个出钱,一个出身体。偶尔苏镜也想跟他们聊聊,仿若开玩笑般起头道:“我年轻那会儿有喜欢过一个Omega……”但他没起这个头。他的床伴或忙着补眠,或害怕丈夫忽然回家,甚至都不给他留一支烟。兜兜转转地,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或许他可以跟嫂子说说,反正她总是沉默。但他知道他们不算熟悉,不算亲密。他那份年少时的喜欢,便显得廉价而可笑。又是一个漫长的夏天,苏白结束了高考。考得似乎不错,学校的通知书展开便是一栋好看的房子。花里胡哨的。苏镜大概是要给他再付四年的学费,但苏白拒绝了。去学校报道那天,苏白起很早,苏镜被巧巧拍醒时,看到了那小子留在茶几果盘下面的信封袋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苏镜给他的学费。他一分没带走。苏镜又挨了一顿巧巧的数落。大概是他鬼迷心窍了。哦,对,苏白拿到通知书后,苏镜带这小子回了一趟迟曲,挑挑拣拣地给他讲了讲以往的事情。苏镜需要有个人来倾听,哪怕他口述的当年并不是完全的实情。好在苏白也如嫂子那般安静,从头至尾没有打断他一句。也是,对于这个完全没有小时候记忆的孩子来说,身世的真相到底如何,其实也没有很重要。最后也只有苏镜一个人心里装着,沉甸甸。压到喘不过气,也只能一个人安放着。连苏白都不去深究,那就没人会深究。因为嫂子死了,父母死了。他那瘸子大哥也死在了监狱里。就连医生也死掉了。他的亲人,他熟悉的人们,与事件有关的人们,一个个的都死掉了。或许在嫂子和大哥婚礼当天,苏镜真正看见了鬼魅。那场落满李花的婚礼,热闹得像极了一场葬礼。他和巧巧的婚礼都没有那么热闹,他们在镇子上结婚,师父还请了最好的锣鼓队和红案师傅。但怎么都比不上那场婚礼满院子的人挤人,人挨人。苏白往地里埋了一个苹果核,又重重地给嫂子磕了三个响头。“迟曲的气候,种不活苹果。”苏镜愣愣地提醒道。“这是给我妈的礼物。”苏白淡淡道。没说这个礼物是什么意思。年轻人的想法,都奇奇怪怪的。苏白去上大学,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苏镜这才发觉家里面,这小子留下的痕迹少到近乎没有。“好歹养了他十多年,说走就走,也不捎个信儿回来。”巧巧抱怨道。她到底是个好人,若不侵犯到她的利益,她也会表现出一定的温情。苏镜蹲守着他的小阳台,难得没有抽烟。他早知道那小子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毕竟那小子的亲妈也是这样。而他也没比他的父母,他的大哥好多少。他后知后觉想起医生一遍遍骂他的话。“苏镜,你是个混蛋。”医生是文化人,骂人都不怎么带脏字。以往苏镜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想脊背都有些发凉。是的,他是个混蛋。做了很多恶事。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有的可以说道,有的不可以说道。他还是没有去看父母,也没有勇气去看一次宋医生。他想他大概是被列入了医生的诅咒名单里,去一次,要遭一次殃。活着虽然难捱,但苏镜又怕死。他这样的人,很怕死。圆滑地处事,背后嚼人舌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以及借刀杀人。都是,怕死。收留苏白,大概是他这辈子做得最例外的事情。因为很麻烦,麻烦就涉及到危险。他不能确定,巧巧不会因此对他心怀怨念,而后在某个沉眠的夜晚将他一刀砍死。幸亏巧巧是个好人。“苏二伯和苏二伯娘,有明显中毒的迹象。”这是医生帮着乡里警察验尸后得出的结果。但由于尸体上的砍伤过于明显,警察锁定了连夜逃跑的那瘸子。确定了是苏镜的瘸子大哥恼羞成怒,砍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没人在意那无关紧要的中毒,自然也无人将此事联想到早已离家去隔壁镇子的苏镜。而且大哥本来就把刀挥向了父母。这并不是苏镜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帮着埋葬父母,已经是仁至义尽。可惜大哥是被送进了监狱,浪费了苏镜准备的第三份农药。啧。苏镜到镇子上、到县里讨生活,家里的地荒废,农药自然用不着。他为什么还要回来看嫂子呢?分明嫂子就埋在家门口,他父母的眼睛都看着。对,就是因为都看着。他要让他们看着,看着他们做下的恶果。苏镜不会遭报应,因为他们家也不会出现宋医生一般的人物。他得不到保佑,同样也受不到诅咒。“嫂子,我来看你了。这次,对我笑一笑,好吗?”“你看,你儿子不回来了,谁都不会来看你了。”“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你也不对你儿子多上上心,都上二年级了,还在班上垫底!”巧巧总是为儿子的未来过早忧虑。苏镜不以为意,只说:“以前我爹妈让我读完小学就给你家当学徒,不也没饿死我么?”他相信着老话,一条虫子一条路。也相信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所以他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呢?会有什么出息呢?幸好苏白不是大哥的孩子。幸好不是。日子又一天天翻篇,转眼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混完了中专,开始四处碰壁地在小县城里找工作。苏白依旧没有回来。算算年纪,他都二十八,快满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估计这会儿再哪个地方结婚生子呢。苏镜收到了他打回来的钱款,据说是来自国外。“嫂子,你总该高兴了吧。你没让我们任何人得逞。”“当然,你自己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快十年了,那小子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回应苏镜的,只有李花翩翩然摇曳。不言不语。苏镜也老了,进城后他做过几年木匠,但因为工厂发展的冲击,渐渐改行做了司机。当然木匠活仍然在做,他有几位忠实的老客户。老客户一位一位地去世,他的木匠活也一件一件地减少。但还是坚持到了今年。今年他四十九岁,年近半百,跑出租倒班身体吃不消。可不能像年轻时半夜下班,还能去找人消磨长夜。好在儿子如今也能自己赚钱,他稍微能放下心来休息。只不过离退休还早得很。巧巧每年都要念叨他一回,为他清明特地回迟曲。念叨了二三十年,竟然也不嫌腻味。苏镜听得耳朵起茧子,但习惯性地不回嘴。今年他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农活的邻居们喊住。他们吵吵嚷嚷,看笑话似的说:“前些日子有两个年轻人来,好像挖了你家的坟。”苏镜立马飞跑到家门口,差点没从田垄上跌下来——他已经不年轻了。李树照旧洋洋洒洒地开花,他也明显看出,嫂子的坟墓被人动过。为什么有人看见就没人拦着?他气得跑到人家的地里跟人家理论。被嘴快的大姐讥讽:“村里哪个不晓得你那嫂子是被拐卖来的?”“我认出来那两个年轻人,有一个是你侄儿小白,小白来带他妈走,不是应当的吗?”应当的,好一个应当的。苏镜气极反笑,差点儿没笑背过气去。他挥开向他伸来的假惺惺的手,自己跌跌撞撞地从长满青草的田垄里爬起来。他跑,又是跑,不顾他的年龄与身体。跑到门口的李树前,来不及喘一口气,直直地往那李树踢过去。簌簌地,李花落了满地的雪。他又急忙去找刀和斧子,他要将这遭瘟的树给砍掉。但他家那黄泥和草垒成的土屋早早地坍塌,如今只剩孤零零的几堵残缺的墙。他立在曾经的院子里,天地开阔。年近半百的身体经不起他这番折腾,终于支持不住地瘫倒在地。他就这样仰面躺在了泥地里,脸侧都是绒绒的青草。李花悠悠然落着,零零星星洒在他的脸侧鼻尖。泥土,青草,与花香。这让他想起小学最后一年的春天,他逃了课,在山野间奔跑,去找年龄相近的堂哥玩耍。过了那个春天,学期结束,他就要成为一名木匠学徒,开启他新的人生阶段。那时候他不认识医生,也不知道很多事情,例如为什么要拼上性命去摘油桐换钱。他对人生充满希望,不曾想过爱什么人,恨什么人。爱与恨在那个年纪的他眼里一文不值。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金钱的概念。那时候想什么呢,自然是趁着最后还能玩乐的时候,尽情地享受这满眼的无限春光。作者有话要说:好了,终于可以开启大学憨憨恋爱了。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