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全部结束的当天傍晚,宁知蝉回到家中,心情有些奇怪。大门反常地敞开着,屋子内传出时轻时重的噪声,所有物品乱中有序地分布在房子的每一处空间内,几个人正在分门别类地负责进行整理和搬运。与此状况形成对比的是,宁绍琴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捏着白瓷雕花的茶具。阳光落在垂到地面的香槟色裙摆上,宁绍琴低头抿了一口茶,把茶具随手放到茶几上,微微抬起头,就像是在观赏什么景致或表演一样,看着忙碌的搬运工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样子十分悠闲。宁知蝉侧着身子,错开门口堆放的半人高的物品,小心翼翼地规避开沿途的障碍,走进屋子里。宁绍琴很轻地向他摆了摆手,宁知蝉便走到她身边,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怎么今天突然就要搬了?”宁知蝉有点意外地问。“嗯,今天想好了,告诉了你宋叔叔,他就安排了人来。”宁绍琴回答,“等这边整理完,有车会来接我们到那边去。”宁知蝉没什么想法地点点头,“哦”了一声。他拎着书包从椅子上起身,准备回房间整理自己的东西,刚走了两步,突然被宁绍琴叫住了。“让他们做吧。”宁绍琴拉着宁知蝉的手,让他重新坐回去,“妈妈看你最近好像又累瘦了一点,不过以后条件好多了,就没有必要让自己太辛苦。”她拉住宁知蝉的手柔软而温暖,戴在无名指指根的那枚戒指上的钻石硌在宁知蝉掌心里。可能因为宁知蝉从小到大并不常牵宁绍琴的手,也有可能因为钻石戒指的触感坚硬而冰凉,宁知蝉很短暂地怔了一下,没有牵着宁绍琴的手太久,很快便放开了。宁绍琴笑了笑,收回手,双手交叠着重新放到小腹上,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戒指的圈环,昂贵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宁知蝉没注意到宁绍琴什么时候戴上的这枚戒指,或许这跟她突然动身搬家的决定有关。戒指本身带有很标签化的象征意义,宁知蝉明白,这是宁绍琴光明正大入主的底气、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保障,是她一直渴望但从没有得到过的、被具像化和经过衡量的爱情。需要带走的东西不算太多,宋易勋安排的人动作都很快。过了少时,有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到门口,说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如果宁绍琴准备好,随时都可以出发。黄昏时刻的暖色光线笼罩整条街道,建筑的边缘变得模糊,像是柔软的蜡质雕塑,马上要在盛夏的残热中融化。轿车内开着柔和的冷气,温度适宜,阳光透过深色玻璃落进来,变得没那么刺眼。宁绍琴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像小声自言自语一样,突然对宁知蝉说:“了了,走了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回这里了。”她的手放在小腹上,垂下眼睛,很轻地勾了勾嘴角,似乎对自己终于苦尽甘来颇有感慨。熟悉的场景开始在视野中后退,余光里的几个人正在已经有些年代感的灰色楼房里进进出出。他们看起来公事公办,宁知蝉和宁绍琴的未来被利落地打包装箱,而所有属于过往、狼藉和不堪的痕迹都会被永远留在这个破烂的地方。宁知蝉缓慢地眨了眨眼,收回目光。不知道一个多小时之后开始的新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宁知蝉对此倒没有像宁绍琴一样的感慨。未来对他而言,既无法想象,也不太被期待。穿过大半个南港后,车子驶入位于近郊富人区的清水苑,开过白石雕刻的柱子和宽阔的石板路,停在一栋气派的洋房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渐浓,洋房外部的白色墙壁此刻看起来有些暗,显现出一种压缩过后致密的质感,灰色的影子向侧前方倾斜下来,令人感到怪异的呼吸不畅。有人帮忙打开车门,宁知蝉短暂地怔了怔,下了车,闻到夜风中一股来自不远处山林的、些许潮湿而沉重的味道。他绕过车尾走到宁绍琴身边,有人正殷切地扶着她的手臂,宁知蝉只好站在他们身后。管家是一位稍微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两鬓微白,脸上也有了些皱纹,但看起来依旧精干,站在别墅门口迎接即将入住的母子两人,周到地引他们走进室内。宁知蝉跟在后面走,听到有佣人叫他“庄叔”。别墅内部和外观带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色调黑白分明,显得十分精致华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算太浓郁的、但令人莫名感到有些压抑的熏香气味。宁绍琴一只手被人扶着,另一只手很轻地提着裙子,姿态优雅自如,好像已经成为别墅真正的女主人,宁知蝉则沉默,微微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脚下光滑的白色理石地砖,和宁绍琴随脚步轻轻晃动的裙摆。管家带他们简单熟悉了一楼的空间,又引他们上楼。卧室都在二楼,行李都已经被送来安置好,管家先带宁绍琴去了主卧。“宁太太,这是您和宋先生的房间。”他解释道,“宋先生今晚有重要的应酬,稍晚才会回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您休息一下,很快就可以下楼用餐。”宁绍琴摸着自己的肚子,相比自己,好像更担心肚子里的小孩受累一样,很轻地点了点头,说“好”,又交代管家帮忙安置好宁知蝉,便走进了房间。宁知蝉的卧室被安排在另一侧,他继续跟在管家身后走,穿过很长的回廊。通过转角之后,他们路过几间紧闭的房门。房门之间的墙壁上挂着许多油画,或许是由于宋易勋的收藏爱好,所有画都用画框十分精美地装裱起来,边缘的影子被来自上方的壁灯光线照得轻微偏移。宁知蝉的视线侧着,一幅幅画看过去,大部分是景物画,看起来柔和静美,但在几幅画之后突然出现了一张人像,人影轮廓走向锋利,很快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宁少爷,您的房间还要再往前走。”管家回身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宁知蝉,提醒道。壁灯是暖黄色,光晕在空气中漫开,暖调光造成空间内部过度膨胀的错觉,挤压宁知蝉的视野和胸腔。他的呼吸频率变得有些乱而急促,瞳孔条件反射似的突然扩大了,眼神看起来有些突兀和惊恐。画框中的形象十分鲜活,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宁知蝉在不小心与画像对视时,猛然感到一种被摄魂似的失神,而后陷入泥沼式缓慢下沉的恐惧。“这间是少爷的房间。”管家平和地告诉宁知蝉,似乎察觉到宁知蝉目光的轻微异样,于是在一旁善良地补充介绍道:“是宋先生的独子,叫作瞿锦辞,您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吧。”画框中的瞿锦辞穿着白色的正装,额前的头发被梳了上去,身型高大挺阔,看起来有种介于青年和成熟男人之间的、带有一定性吸引力的英俊。他眉眼深邃,瞳仁很黑很亮,宁知蝉觉得面前的瞿锦辞其实只是被短暂封印在画框中的恶魔,用眼睛里欺骗性很强的深情引诱人们与他对视,迫使人们在他的眼神中难以逃脱地下沉、挣扎,而后被溺死。宁知蝉从嗓子里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嗯”,错开视线,有些僵硬地向四处看了看,但除了墙壁上瞿锦辞的画像,并没有发现其它看起来和瞿锦辞直接相关的物品,或瞿锦辞本人。此时,管家适时地开口,打消了宁知蝉的顾虑:“少爷在外独居,基本不回这里,不过也希望您注意一些,不要误闯了他的房间。”“少爷的脾气,宋先生也拿他没办法呢。”管家又说,礼节性地笑了笑,温和地催促宁知蝉:“宁少爷,您的房间就在前面两间的位置,不太远,请跟我来吧。”宁知蝉觉得浑身发麻,不知道自己怎么跟在管家身后,走到自己的房间的。卧室内部十分宽敞,依旧是黑白色调为主,家具装置也很简洁,不过因为地上铺了一块很大的白色地毯,带来视觉层面的柔软温暖,所以让整个屋子看起来没那么空旷和冰冷。管家在身后贴心地询问,有无任何觉得不妥的地方,宁知蝉摇了摇头,管家便请宁知蝉下楼用晚餐。餐厅在一楼,摆放着一张很长的餐桌,带有西方神话色彩的背景画规格庞大,十分显眼,几乎铺满餐桌侧后方的整片墙壁。宁知蝉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宁绍琴已经就座,在过大的空间内,她的背影显得非常渺小和脆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累了,宁绍琴的脸色不太好,没吃很多东西便上楼回了房间。宁知蝉本身也没什么胃口,宁绍琴离开后,他不再为难自己,于是结束了简短的用餐,也独自回到了卧室。白色地毯十分柔软,宁知蝉弯腰伸手摸了摸,而后坐到地毯上,头靠着床的边缘。触感通过神经传递到宁知蝉的大脑,令他缓慢地开始恢复思考能力。他有些迟钝地回忆管家告诉他的话——瞿锦辞在外独居,并不住在这栋房子里。因此他暂时大概无需直接面对瞿锦辞的质问和责难,这种类似于被空悬着、不上不下的状态还要继续维持一段时间。讲实在的,这感觉并不好受,每每想到这些事情,总会引起宁知蝉习惯性的心脏紧缩感。不过想到短时间内不会在这里见到瞿锦辞,哪怕需要更加频繁地面对宋易勋,但宁绍琴总是在身边,大概宋易勋也不会太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宁知蝉还是感到轻微地好受了一些。他站起来,打开窗子,看到窗外夜色里不太清晰的远山轮廓,以及近处不太规则、轻微摇晃的暗色树影。很淡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山野潮湿的植物气味,温和地扑到宁知蝉的脸上。宁知蝉的身体突然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开始短促震动,连续两次之后,又很快地安静了下来。-----瞿锦辞:快让我见老婆!好久没吃到老婆了好想老婆呜呜呜呜……(无语 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