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酒带来口腔和食道隐约的灼烧感,气味留存在感官中,宁知蝉需要努力杜绝自己一些不必要的想法产生。宋易勋正坐在餐桌对面,神色温和,安静地看着宁知蝉。讲实在的,那眼神让人不太自在,像是要把宁知蝉的身体看得穿透,而后试图在变形的躯壳里看到另一人。因为岁月和经历的缘故,宋易勋的眼睛变得有些轻微浑浊,但依旧深邃,带有许多令人感到心悸和迷惑的深情,也令宁知蝉产生类似的错觉。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宁知蝉的脑海中突然较为偏激的念头一晃而过——如果可以选择,他或许不会接宋易勋递过来的酒杯,因为不想要沾染任何与甜酒相似的气味,或与之相关的人和事物。此时侍者前来整理餐具,人影晃动,瓷盘发出很轻的碰撞声,宁知蝉此类不切实际、也并无意义的假设很快被打碎了。用餐结束之际,管家返回餐厅内,低头在宋易勋耳边说了些话。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不算很重要、但不太尽如人意的事情,宋易勋闻言很轻地皱了皱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离开餐厅前,吩咐管家送宁知蝉到房间里休息。走出餐厅后,视线所及之处是涌动的水面和很远的天,气流迎面吹到脸上,让宁知蝉变得好受了一点。他还不太想立刻回房,便让管家站在阳伞的阴影里等待少时,独自绕过精心布置过的各种休闲设施,来到白色的甲板上,走向站在栏杆附近的宁绍琴。当走到宁绍琴身后的时候,宁绍琴听到脚步声,转过身,看到是宁知蝉,笑着叫他:“了了。”她今天穿了一条印花吊带长裙,海风把头发吹得微乱,裙摆被扬起来一点,但看起来优雅从容。宁知蝉应声走过去,某一瞬间变得有些轻微晃神,觉得面前的宁绍琴似乎和固有印象中他的母亲产生了细微的差别。不过这是很正常的,即便他和宁绍琴相依为命许多年,但人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更何况宁绍琴现在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爱情,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孩子。因为怀胎月份不大,身型又比较瘦,单单从外表上来看,宁绍琴暂时还不具备很显著的怀孕的特征,不过平日里已经习惯于频繁地抚摸自己正在孕育新生命的小腹。宁绍琴的手很柔软,抚摸的动作十分轻柔,看起来实在很爱这个还未降生的小孩子。“这是个很幸运的小孩儿呢。”宁知蝉看着宁绍琴的动作,很轻地笑笑,不禁感叹道。“是啊,这孩子的命好。”宁绍琴也笑笑,“不过怀孕之后,我的想法反倒变得简单了,只要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好好养他长大,给他最好的,不要再回到以前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就可以了。”宁绍琴顿了顿,又笑着看向宁知蝉:“再给你找个可靠的好alpha,妈妈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好了,这样好的事,知道你没有忘掉我了。”宁知蝉轻松地开起玩笑。宁绍琴也一同笑起来,眼角出现了一些很浅的皱纹,但看起来依旧温柔。宁知蝉看着她,胸腔里好似浅而缓慢地泛起潮汐。潮水把一切痛苦和不堪都暂时掩藏了起来,好像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了。他们在甲板上站了片刻,海面风力较大,于是他们便离开,被管家带去各自休息的房间。房间不算很大,仅供短时休息所用,床铺十分柔软,米色的纱帘遮住窗子,整个房间看起来昏暗但温和。宁知蝉原本就有些晕船的症状,大概因为又喝了点酒,他变得没什么精神,躺在**,很快就睡了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船体断断续续地摇晃,宁知蝉睡了不算安稳的一觉,并在期间做了怪异的梦。他梦到极端恶劣的天气下,自己乘坐的船只在海洋表面飘摇。海风急而猛烈,他站在甲板上,在一阵颠簸中被掀翻,整个人直坠进汹涌的海浪中,起初冷得刺骨,但海水此时却反常地开始升温,逐渐变得滚烫、难以忍受起来。宁知蝉从梦中惊醒,身上的衣服被汗洇湿了大片。他睁开眼,在惊恐的余韵中从**坐起来,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后颈的某处好像出现了空洞,有什么东西正在源源不断地从空洞中泄露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平复的躁动和热。宁知蝉挣扎着下了床,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和精神,走出了自己房间。走廊十分安静,宁知蝉拖着脚步走到走廊另一端,叩响了宁绍琴的房门。“了了。”宁绍琴打开门。因为宁绍琴是女性beta,对信息素并不敏感,因此并没有闻到宁知蝉身体周围浓郁的扶桑花信息素的味道。“怎么了?”宁绍琴看着宁知蝉满是水渍、虚弱和惊恐的脸,侧了侧身子,让他走进屋内。“妈,可不可以帮帮我。”宁知蝉坐在床边,仰头看着宁绍琴,声音微不可闻地发着抖,“去找随船医生,要一支omega**期抑制剂。”“抑制剂?”宁绍琴有些惊讶地说。“我的**期到了。”宁知蝉的声音很闷,似乎呼吸困难。他低下头,忍不住用手碰了碰自己后颈,暴露在空气中的腺体在皮肤下变得肿胀,传来高热和轻微的钝痛。原本宁知蝉的**期很规律,平日他对此也足够谨慎,因此从来没有过意外发生。但不知为什么,出于某些未知的因素,宁知蝉的omega**期突然被毫无征兆地提前了。宁绍琴让宁知蝉在屋子里等,而后便离开,去随船医生处拿抑制剂。此次**期的症状来得十分迅速,宁知蝉独自留在房内,开始感到头脑发热,空气中扶桑花信息素的味道逐渐变得浓郁。他想再去用冷水洗一下脸,强迫自己清醒一点,但还没能下床,便响起叩门的声音。“绍琴,你在吗?”宋易勋又叩了叩门。但屋内始终无人应答,停顿片刻后,他便用房卡自行解锁,打开房门走了进来。屋子里只有宁知蝉一个人,坐在床边,看向门口的方向。他的身体很瘦,从白色的衣领上方露出小片脖颈的肌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异常脆弱,像是扯着风筝那一截很细、很容易崩断的线。“知蝉,你怎么在这里?”宋易勋走近宁知蝉,温和地笑笑,又问,“你妈妈呢,不在吗?”对于处在**期的omega而言,alpha的出现总是带有威胁和压迫的意味。宁知蝉下意识向旁边缩了缩身体,回答道:“她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了。”“哦,是这样啊。”宋易勋坐到**,宁知蝉身边不远不近的位置,侧着头看了宁知蝉一会儿,语气平和地问他:“知蝉,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只是有点晕船。”宁知蝉心虚地说,“没事的,等回到陆地上就会好了。”宋易勋低头无声笑了笑,过了片刻,他突然又说:“知蝉,叔叔之前不知道,你的信息素倒是好闻得很。”腺体的热度剥夺了大部分的思考能力,但宁知蝉本能的警惕嗅到危险的味道。他怔了片刻,猛地站了起来,“叔叔,我还是先回房间吧。”“知蝉。”宋易勋叫住了宁知蝉,“我已经吩咐他们返航了,不出五分钟,船就可以靠岸,你现在身体不舒服,我们一起在这里等你妈妈回来,然后我带你回庄园休息。”他的语气极为温和,并没有戳穿宁知蝉的谎言,带有一种道貌岸然的体恤和安抚,像染上人体温度的刀刃从皮肤表面划过。宁知蝉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他很想跑,在漂浮在海面的船只上,在宋易勋能够轻易翻云覆雨的手掌心里,宁知蝉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里去。但他要跑。宁知蝉转身向门外跑去,但此刻头晕脑胀,行动也变得迟钝。刚跑到门口,宋易勋便跟上来抓住他的手腕,用不轻不重、但宁知蝉无法挣脱的力气,带有明显的警告意味,像野兽咬住活生生的猎物脖颈的、流涎的嘴。宁绍琴匆匆返回时,船已经靠了岸。她走过甲板,看到正从舱内走出来的宋易勋和宁知蝉,很轻地叫了声:“易勋。”宁知蝉原本低着头,整个人像被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了无生气、软绵绵地靠在宋易勋身上。宋易勋搀扶着他的肩膀,走过甲板,站在宁绍琴的面前。似乎是听到了宁绍琴的声音,宁知蝉才勉强找回一点意识,困难地抬起头。他的脸上布满水痕,眼睛很红地看向宁绍琴,好像是连维持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一样,窒息似的发出抽噎的声音:“妈……”宁绍琴看到虚弱的宁知蝉,急忙解释道:“易勋,了了他……”“他只是有点晕船了。”宋易勋打断了宁绍琴的话。宁绍琴愣了一下,宋易勋紧接着又对她说:“绍琴,我带知蝉回庄园休息一下,提前给你安排了一场音乐会,在附近的歌剧院,管家送你,你现在去看。”“可是……”宁绍琴依旧迟疑。“你怀着孩子,不要太担心操劳,我会替你照顾知蝉的。”宋易勋的声音很沉,听起来没有什么情绪,十分冷淡和危险,并不像是正在安慰宁绍琴,“绍琴,你要听我的话。”宁绍琴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宋易勋。宋易勋并不躲闪地和她对视片刻,宁绍琴的嘴唇张开一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难以控制地发抖和沉默。“……知道了。”宁绍琴低下头,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她紧攥着抑制剂的手向身后藏起来,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像温柔的母亲哀伤而倦怠地安抚自己受伤的孩子,声音很轻地对宁知蝉说:“……了了,让宋叔叔带你去休息。”“别怕……很快就会没事了。”宁知蝉很茫然地眨了眨眼,面前宁绍琴低垂眼睫的样子逐渐变得模糊。她知道。梦境和现实开始重叠,宁知蝉觉得自己好像又掉进海里,浑身发冷,耳朵里灌满海水落潮的声音。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宁知蝉的大脑一片空白,感到周围庞大而黏稠的恐惧开始吞噬他。他有点想叫“妈妈”。人在恐惧脆弱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寻找自己的母亲,因为渴望得到缺失的安全感,而母亲是永远愿意无条件保护孩子的人。但宁知蝉不敢叫,也好像不会再得到回应。他不太明白,自己叫了宁绍琴十八年“妈妈”,牵着她的裙摆和柔软的手长大,他任人一次次撕碎自己再重新拼回原样,只是满心希望宁绍琴可以得到快乐和幸福。但最后的最后,他站在母亲的面前求救和流泪,可最终还是成为宁绍琴的弃选,可以被主动放弃、随意牺牲的东西。浅薄的母爱筑成柔软的圣坛,献祭孩子天真的灵魂和身体。真理的链条被斩断,爱和幸福成为假咒语。陌生房间冷而稀薄的空气里,宋易勋短暂地离开,宁知蝉仰面躺在**。控制泪腺的开关似乎失效了,宁知蝉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很紧地闭上眼,但一直有眼泪流出来,掉进黑色的鬓发里。随便吧,怎样都可以。宁知蝉自暴自弃地想。死了再好不过。腺体的热度像沿着引线燃烧的火苗,堆积的痛苦变得具象和膨胀,引发身体强烈的爆炸式的疼痛。宁知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断断续续想到很多事。他想到在四岁那年,宁绍琴把他从孤儿院里带走。虽然那时候的宁知蝉还很小,但很难忘记第一眼看到宁绍琴的样子。是一个暴雨天气,二十五岁的宁绍琴穿着一身白色长连衣裙,一手拿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撑着雨伞,站在孤儿院的门口。那天天气十分恶劣,风把她的裙摆吹起来一点,沾着灰尘泥土的雨滴把她的裙摆弄脏了,让她变得有些狼狈,像一片掉进路边泥泞土地里细嫩的白色栀子花花瓣,但看起来依旧很年轻很漂亮。院长撑着伞从大门里走出来,把宁知蝉带到她的身边,她没有牵宁知蝉的手,自顾自地快步向前走,把宁知蝉远远落在身后。走了几米之后,她突然回过头,看着被弥天大雨打湿的、小小的宁知蝉,像是没料想到似的,站在原地怔了怔,又很快走了回来。宁绍琴很瘦,力气也很小,不太熟练、有些费力地抱起浑身湿透的宁知蝉,宁知蝉闻到她头发上很廉价劣质、浓郁到刺鼻的香味,觉得有点模糊的熟悉感,伸手抱紧了她的脖子。不知为什么,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反常的失重,好像在寒冷和溺死之中被托起,有人用有力而高热的怀抱包裹住他。宁知蝉沉重地睁开眼。现实与虚妄的界限从某个时刻变得混淆,宁绍琴的面容和气味开始褪色和模糊。朦胧不清的视野像是泛着光的海洋,带着甜酒气味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宁知蝉抱紧面前的人,像抱紧漫无边际大洋中唯一一座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