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宜珍出殡的那天清晨,室外下起一场小雨。灵柩在灵堂正中央停放了一整夜,周围包裹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浓郁的焚香气味,被几个人合力抬出灵堂,从南港灰霾而流动缓慢的空气中穿过。帮忙抬棺的是几个关系不远不近的子侄小辈,瞿锦辞走在最前面。他今天穿了一套纯黑的西装,头发垂在额前,沾染到室外裹挟雨丝湿意的空气,将浓黑的眉目遮住了一点,整个人看起来也不似往常凌厉张扬,有种经过打磨过后、深沉收敛的英俊,以及不至于汹涌、也难以宣泄的悲伤。灵柩被抬到灵车上,从灵堂驶往殡仪馆。瞿宜珍的葬礼场地布置得很简单,纯白色的墙壁和帷布,摆放在中间的黑白遗像,灵柩被推到大厅正中央,瞿宜珍神色安详地躺在透明的灵柩里,被洁白的花朵环绕起来。走进来的时候,瞿锦辞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低垂的眼睛浓黑深重,像一间找不到出口的屋子,里面一点光亮都没有。他低着头,由远及近地看灵柩中的母亲,没什么缘由地突然想起,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便一直缠绵病榻,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近些年来常有不好的时候,但可能由于还没有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她对自己的遗愿、葬礼一类身后事总是讳莫如深,也从未向瞿锦辞提及过。但在开学典礼的那天下午,接到那通电话后,瞿锦辞从学校紧急赶往医院。彼时母亲经过抢救,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她躺在**,脸上扣着呼吸面罩,微阖着眼,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执意去牵瞿锦辞的手。她对瞿锦辞说,自己心结难解,所以这辈子都被困在不好的爱里,活得辛苦,以后如果遇到喜欢的人,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重蹈覆辙,能够好好地爱人,并且罕见地主动向瞿锦辞提起,她想要一个不必费时费力、简简单单的葬礼。当时瞿锦辞并没有意识到瞿宜珍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话。他陪母亲经历过许多次抢救,每次母亲都死里逃生,因而瞿锦辞习惯把生命视为一条游离的细线,从没有见过它绷断的样子,因此也和从前的瞿宜珍一样,几乎从不设想,母亲终有一天会仍会离开自己。或许一切早有预兆。葬礼象征性而直接地宣告瞿宜珍一生的结束。无论生前身份地位如何,躺在灵柩中,也不过只是一个永远离开世界、再也无法回头的普通人而已,谁都没什么不同。瞿宜珍生前久病卧床,社会交际甚少,来吊唁的大部分都是与瞿家有商业往来的人,为了客套来走个过场,于是葬礼没有举行很久,午后便结束了。送别来客后,仍有琐事需要料理,瞿锦辞便在殡仪馆停留了多时。走出殡仪馆时,管家庄叔已经将车子停在门口等待。瞿锦辞上了车,发现律师齐瀚也在车上。他是瞿宜珍的老同学,多年老友,在瞿氏管理法律事务,瞿宜珍身体尚好时参与管理公司,曾经将他视作心腹,因此说话很有可信度。齐瀚今年四十多岁,样貌十分沉稳干练,看瞿锦辞更像是一位长者看待小辈。他来参加了瞿宜珍的葬礼,因此不必再多余客套,单刀直入地向瞿锦辞征询:“之前我们联系过,你妈妈生前在我这里留下的遗嘱,不妨我们找个时间,宣读一下。”瞿锦辞靠在椅背上,有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现在吧。”“随时都可以。”齐瀚说,“不过遗嘱宣读的另一条件,需要你和宋先生同时在场。”瞿锦辞放下手,沉默少时,面无表情地说:“他今天连我妈的葬礼都没有来。”“少爷,刚刚我已经联系过宋先生了。”管家庄叔在前面说道,“今天他去隔壁市参加一场会议,稍晚些时候他会回来,与您一起听齐律师宣读遗嘱。”瞿锦辞轻蔑地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庄叔便又征求道:“那我们现在是……”瞿锦辞颦起眉略微松解,闭了闭眼。因为时间短暂地空置下来,一些虚无缥缈的念头游离在脑海中,他有点漫无目的地突然想到破旧的旅馆卫生间、廉价的白色灯光下,宁知蝉坐在浴缸里,潮湿而纯净的脸。“回主宅。”瞿锦辞说。黄昏时分,雨早已不再下,但天色依旧阴沉。瞿锦辞一行人乘车返回主宅时,大厅空无一人,地砖反射着透过窗口的灰白色光线,若有若无的焚香气味漂浮在阴冷的空气中,显得整栋房子沉闷又空**,直到管家打开灯,这种令人不太舒服的感觉才微不足道地减轻了一点。“他什么时候回来?”瞿锦辞有点烦躁地问。庄叔将红茶端过来,为齐瀚沏了一杯,回答说:“方才联系了宋先生,秘书说他们已经在回程的路上。”齐瀚坐在沙发上,看了瞿锦辞一眼,似乎迅速地洞悉了瞿锦辞的某个不太清楚的念头,告诉他:“你有急事就先去忙,我在这里等一等,无妨。”瞿锦辞礼节性地点了下头,交代庄叔招待好齐瀚,转身走上楼梯,不过并非急于回自己的房间。途径回廊转角,瞿锦辞继续向前走,最终在宁知蝉的房门口停下脚步。影子落在门上,边缘被壁灯映得轻微晃动。瞿锦辞抬手,但只是碰了碰门上冰凉的金属把手,分明没有用力,下一秒,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人是宁绍琴,瞿锦辞的视线略过她,向屋内看。他立在门前,身材十分高大,穿着一身纯黑的衣装,带有很强的压迫感,宁绍琴抬头看了他少时,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瞿锦辞便理直气壮地走进了宁知蝉房间里。由于窗口向北,房间里常年缺乏阳光,温度似乎要比外面更低一点,瞿锦辞闻到空气中很淡的、并不令人讨厌的扶桑花香气。“你来做什么?”宁绍琴的语气警惕而畏惧,站在门口,看着瞿锦辞走进来。宁知蝉躺在**,安静地闭着眼,似乎睡着,床旁立着一台金属的输液架,输液管从上方垂下来,连接吊水瓶和宁知蝉露在被子外的手背。瞿锦辞皱了皱眉,走过去,坐在床边。他低头看了宁知蝉一会儿,态度不大友善地轻飘飘开口应付宁绍琴:“这里是我家,去哪里做什么,还需要向你报备吗?”宁绍琴顿了顿,有点犹豫似的,说:“了了上次深夜回家之后就生病了,发烧一直不退,是真的禁不起任何折腾了。”“你放过他吧。”宁绍琴恳求道。宁知蝉在睡梦中似乎并不安稳,睫毛突然颤了颤,发出一声类似小动物的、很轻很短促的鼻音。瞿锦辞沉默少时。看来宁绍琴平时不声不响,对他和宁知蝉的关系倒已经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不过瞿锦辞并不因此感到意外,也根本不屑于掩藏。他语气轻蔑地反问宁绍琴:“以前宋易勋想着折腾他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出来护着他?”宁绍琴张了张嘴,但还没说出话,很快又被瞿锦辞打断了:“你放心,我现在还没有折腾他的打算,只是你继续在这里跟我讲道理,他很快就要被你吵醒了。”宁绍琴闻言噤了声,又在房间里站了少时,见瞿锦辞只是坐在床边看宁知蝉,好像真的不打算对他做什么,因此虽然无法理解瞿锦辞的想法,宁绍琴迟疑了片刻,还是出门给宁知蝉倒水拿药去了。床铺是洁白的,宁知蝉露出来的脸小小的,面颊淡粉,像疲惫的孩童陷入睡眠,有种不至于刻意的纯真和脆弱。瞿锦辞从外面回来不久,身上带着微弱的寒意,但手是温热的。他很轻地用手指碰触宁知蝉的额头和脸,温度的确稍高一些,又碰了碰宁知蝉暴露瞿锦辞视野里、正在输液的那只手。输入血管的药液温度偏低,宁知蝉的手背皮肤颜色略微泛青,掌心潮湿,指缝里都是冷汗。瞿宜珍的病还不算太重时也曾频繁地输液,瞿锦辞那时年纪不大,有时会守在母亲的床边,手掌握着输液管,用微不足道的温度替母亲暖药。后来瞿宜珍病重,而瞿锦辞学业繁忙,这样的时候几乎没有了,但似乎依旧给瞿锦辞留下了肌肉记忆。他一手握住细长的输液管,另一手将宁知蝉的手从**牵起来。瞿锦辞的手比宁知蝉大一圈,用不会令宁知蝉感到痛或惊吓、类似给予温柔和安抚的力度,虚虚握着他冰凉潮湿的手指。可能因为除了母亲以外,瞿锦辞从没有对任何人做过类似的事情,握住宁知蝉手指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母亲对他说的最后那些话。好好地爱人。瞿锦辞罕见地露出一种迷茫的表情。他智商很高,从小到大学习任何技能都很轻松,暧昧关系从来都顺理成章地发生,甚至连**也无师自通,现在却迟钝地开始思考爱。因为从没见过好的爱,所以也无法学会。拥有无数桃色记忆,而爱是纯白。直到庄叔走上楼,没什么避讳地直接来到宁知蝉的房间找瞿锦辞,瞿锦辞依然没有想明白。庄叔告诉瞿锦辞,宋易勋已经回来了,他们要去书房宣读瞿宜珍的遗嘱,瞿锦辞点了点头,便准备放开宁知蝉的手。或许因为察觉到热度的来源开始远离,宁知蝉在睡梦中变得有点不安。他很闷地轻哼了一声,睫毛颤动,突然抓了抓瞿锦辞的手指。不知为什么,瞿锦辞顿了顿,好像连自己也没能想清楚一样,很快重新抓住了宁知蝉的手指,没有立刻放开。他低头看了宁知蝉一会儿,等到宁知蝉勉强安定下来,瞿锦辞才又松开他的手,很轻地放进被子里,随庄叔离开了房间。大概由于接触时间太久,宁知蝉的手触感冰冷而柔软,长久地停留在瞿锦辞掌心里。在去书房的路上,穿过回廊时,瞿锦辞下意识地摩挲自己的手掌,脑子里没来由地产生“不再让宁知蝉淋雨”的想法,随着掌心触感的消失而逐渐变得模糊。-----稿子同步的时候搞丢了 刚找回来 抱歉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