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瞿氏办公楼亮着稀少的灯。车子等在楼下,庄叔乘电梯上行,走进顶层唯一一间还亮着灯的办公室,在门口站了少时,有点忍不住劝说:“少爷,这么晚了,该回去了,工作可以明天再做,您这样身体会累垮的。”“庄叔你先回去。”瞿锦辞还在看一份文件,没有抬头地说。庄叔为难地说:“少爷,车已经在楼下等了。”瞿锦辞“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庄叔随便坐一下,我马上就看完。”庄叔在办公室等了大约十五分钟,瞿锦辞合好文件,站了起来,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向门口走过来。庄叔也站起来,看着瞿锦辞。他的相貌和身材并没有任何改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不加修饰的张扬和我行我素的坏脾气全部收敛了起来,看起来沉稳了许多。原本算是件好事,只是这种沉稳显得过于沉重,像是将密度很大的材料浇筑进模具,把瞿锦辞变成了另一个不再鲜活的人。“抱歉庄叔,最近在谈一个收购,事情有点多。”瞿锦辞垂着眼,语气平静,神色如常。庄叔很轻地叹了口气:“少爷,我送您回去吧。”瞿锦辞岂止是最近的事情有点多,仔细算下来,他有大概半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这半年发生的事情不少,先是凭借一纸亲子鉴定,瞿锦辞夺回了宋易勋从瞿宜珍那里得到的所有东西,正式接手了瞿家庞大的家业。而后借由从心理医生那里拿到宋易勋的病情诊断书,宋易勋被送进了私人疗养院,没有了财富和权力,过得大抵与瞿宜珍多年缠绵病榻的沉闷生活无异,也算是达到了瞿锦辞报复的预期。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它的事情,不过瞿锦辞从不主动过问,身边便也没有人提起。临近午夜的时候,瞿锦辞回到酒店,独自乘电梯返回房间。原本住的别墅现在空置着,庄叔也曾隐晦地询问过瞿锦辞是否要搬回去,好像觉得一个明明有家的人一直住在酒店里显得太可怜,不过瞿锦辞没有答应,也没有说明特殊的原因。城市夜间的灯光温度冰冷,透过纱帘渗出寒意,瞿锦辞便屋内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夜灯。他刚洗完澡,身上带着潮湿的水汽,松松垮垮穿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发现手机上收到一条讯息,来自他的心理医生陈逢。短讯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瞿锦辞清楚,这不过是陈逢打探他今天睡眠情况的小招数罢了。恰好他眼下并没有睡意,觉得找陈逢聊聊也不是不可以,于是回拨了一通电话回去。“就知道你肯定还没睡。”陈逢很快接起了电话,并不意外地说。瞿锦辞把毛巾扔到一旁,戴上耳机,去吧台倒了一杯酒,没什么情绪地对陈逢说:“就算没有失眠,忙到这个时候也很正常吧。”“倒也正常,我知道你很忙。”陈逢说。瞿锦辞没说话,向酒杯里加了几块冰,又听到陈逢说:“如果你今晚打算吃安眠药的话,最好不要喝酒。”瞿锦辞手上的动作一顿,犹豫了少时,把酒杯放了回去,换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好吧,你成功了。”瞿锦辞在抽屉里找出安眠药的瓶子,捏在手里,又问,“还有别的事吗?我准备睡了。”“有。是你前不久知会过我的那个人,说如果他联系了我,就告诉你一下。”陈逢告诉瞿锦辞,“他今天联系了我,我让他来看诊了。”“他……”瞿锦辞正在把安眠药从药瓶里倒出来,没有控制好幅度,过多的白色药片堆积在他摊开的手掌。瞿锦辞的语气勉强维持了平静,问陈逢:“他现在怎么样?”“抱歉,患者的隐私,我作为医生,不可以随便透露。”陈逢说。瞿锦辞对着掌心白色的药片出神了少时,缓慢小心地把多余的药片放回了瓶子里,又听到陈逢对他说:“相比于关心其他人,我觉得你应该关心一下自己的状况。”瞿锦辞仰头把两片药吃了,药粉在舌头上弥留苦涩的味道,即便喝了水也没有被冲淡一点。“我没有什么状况。”瞿锦辞把药瓶放回去,平静地说,“世界上又不止我一个失眠的人。”不听劝的病人并不少见,陈逢无奈地说:“好吧。有些话,还是等到下次你来复诊的时候再讲吧。你吃了药,要睡了是吗?”瞿锦辞说“是”,陈逢祝了他“好梦”,便很快挂掉了电话。瞿锦辞摘掉耳机,在床边坐了少时。吃了药也睡不着,他还是有点想喝酒,于是又把酒杯拿了回来,站在卧室巨大的飘窗前。窗外是南港的黑夜,密集的城市灯光,几乎看不到星星,明明已经到了春季,却好像还是被漫无止境的寒意覆盖着。瞿锦辞抬手,沾着冰冷水汽的玻璃酒杯贴着他的嘴唇,不过还没来得及仰头喝下,瞿锦辞却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胃部的不适,食道和喉咙逆向蠕动的感觉,好像某种强腐蚀性的**溶解着胃袋,烧灼的流火从食管蔓延到心脏。酒杯摔到地上,酒液飞溅流淌得到处都是。瞿锦辞弯着腰趴在盥洗台上,先是剧烈不止的咳嗽,而后开始间断地呕吐,胃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吐了出来,水流持续冲刷着,冲走了还没有完全溶解的白色药片。瞿锦辞用冷水扑了扑脸,抬起头,从镜子中看自己。卫生间充满冷白色的灯光,瞿锦辞的脸色显得不太好看,因为应激性的呕吐,他的眼睛正在充血发红。安眠药没有用。吃了也会吐出来,治疗也对瞿锦辞没有用。他还是睡不着,从半年前开始,他再没拥有过一次正常的睡眠。人在白天清醒的时候更容易克制自己,可以用不间断的忙碌来麻痹自己,只是每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可能还是会忍不住想事情。每次吃完安眠药又忍不住呕吐之后,躺回**,在比想象漫长许多的黑夜里,瞿锦辞也总是忍不住地想。宁知蝉从前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你都在想什么。宁知蝉你怎么敢一次性吞掉那么多药。宁知蝉你是不是从来不想留在身边。宁知蝉你现在睡了吗。从南港到琼海大约要四小时的车程。车窗外的天色比午夜亮了些许,透出一片灰白。瞿锦辞看着窗外,愣怔了少时,就好像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脑空空地坐在驾驶位上,面前的视野中是宁知蝉那套房子所在的居民楼。窗口是黑的。时间太早了,周围甚至都没有一盏亮起的灯。瞿锦辞坐在车子里,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漆黑的窗户。不知道就这样等了多久,室外天色微亮起来,宁知蝉的窗子也突然亮了灯。瞿锦辞看着那扇窗子,心跳加快起来,浑身紧绷着,仿佛生怕下一秒宁知蝉就会出现,而他不可以错过。瞿锦辞生来优越,想要的都能轻易得到,但也不是每件期待的事情都会顺理成章地发生。宁知蝉的窗口对着空**的墙壁,像是被定格的画片图案,并没有人影出现。瞿锦辞等到天色完全大亮起来,清晨的阳光照在路面上,周围陆续有了出门的行人,他才有点不甘地想,应该走了。他启动车子,握住方向盘,开到路上经过居民楼下时,倒退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清瘦的,羸弱的,想要紧紧抱在怀里的,遥不可及的。可他并不敢让自己停下,也不敢靠近。他怕离宁知蝉再近一点自己就会失控,会发疯,会再次变得卑劣自私,变成宁知蝉最最讨厌的、想要逃离的样子。在后视镜有限的视野中,瞿锦辞看着宁知蝉逐渐缩小的背影。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产生了与每个难以入睡的深夜里,驱车来到琼海的宁知蝉家楼下时,相同的想法——只看一眼,最后一眼,要放他走。直到视野中的宁知蝉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瞿锦辞开到大路上,也将车子改变了方向。他攥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血管突出,突然觉得心脏跳得很重,头痛得像是要立刻炸开。真的是最后一次,瞿锦辞想,以后真的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