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冷炽挺到最后一阵闹钟才起床。昨天在舞台上蹦了一晚上,又在礁石上吹了半宿海风,他这会儿浑身酸痛,非常想爽约——演出之前,他就和卫卫约好一起去逛琴行。津岛这家琴行很有名气,店主是个狂热的吉他爱好者,收集了大量经典名琴,全部是正版复刻,有几把甚至就是当年的古董。在出发之前,冷炽就计划来逛逛。这些年他攒了点钱,终于有胆量摸摸自己的梦中情琴。当然,能上拍卖会的原版他只能瞻仰,不过搞一把复刻,他还是颇有信心的。卫卫则是来给万象挑礼物,店里除了吉他,还有些贝斯和其他乐器。他们的关系不适合送太贵重的东西,她打算淘点有意思的配件和周边。冷炽本想拉着耿京川一起来,见他睡得那么沉,就打消了念头。毕竟昨天他累得不轻,嗓子疼又吹冷风,多亏有个好身体才没生病。巴音在天不亮的时候就离开三人间,他没见过海,昨晚他早早睡下就是为了看海上日出。琴行的位置不在商业区,是座老居民楼的门市,有两层楼。楼下是实用的平价琴和配件,楼上则是万元级的进口吉他。也许是店主把钱都花在吉他上,店铺的装修堪称简陋。然而只要踏上二楼,就没人注意装修的问题了。冷炽被满墙的好琴震得闭不上嘴,半天才发出感叹。卫卫也瞪着眼睛说不出话,不过她是盯着另一面墙上的贝斯。冷炽用余光瞥了一眼,除了四五六弦贝斯,还有把形状奇怪,好像古筝的弦乐器。“还有电古筝呐?”卫卫白他一眼:“十五弦贝斯。”“嚯,长见识了。”接待的店员笑笑,正要介绍,冷炽的目光就落在十五弦贝斯旁边的吉他上。他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周身的一切都被屏蔽,只剩下这把琴。这是一把锁在玻璃柜中的七弦异形吉他,不属于世面上的任何型号,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个人定制。黑色的火焰形的琴身上他是从未见过的涂装,乍看之下是深海蓝的波纹,像平静的海面,随着视角变换,那蓝色就像有了生命,波光粼粼地动**起来。正面对吉他时,这水波中又透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把外部的海蓝映成透亮的金绿色,内部则变成更幽深的蓝黑色。它显现的角度极为苛刻,稍微偏差,便隐匿无形。冷炽趴在玻璃上仔细观察,完全看不到光晕的漆痕,如同水中幻象。刀锋形的琴头上有七只黑色的宝石旋钮,透着微妙的拉长石般的深蓝色晕彩,近乎纯黑的乌木指板上嵌着低调的圆形金属品位标。细看之下,那些圆形的纹理各不相同,是一套完整的月相图。琴桥上是罕见的三套双线圈拾音器,配合七根琴弦,这种配置几乎只有一个可能——它是专为重金属而设计的。“凶器啊。”冷炽赞叹。“这琴原本是寄售,挂了两年也没卖出去,老板干脆就把它收了。订做吉他的人花了不少钱,把它当礼物送给一个吉他手,可惜他根本驾驭不了。”冷炽难以置信:“那他就舍得卖?”“人生总是有意外。”店员淡淡地看着那把琴,眼中似乎有故事,那种不太愉快的故事。冷炽绕着玻璃柜来来回回地走,不时停下来,眉头紧蹙地思考。卫卫等得无聊,便下楼看配件。店员则始终站在冷炽旁边,玩味地打量他。“你想看什么琴?”冷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听到他的问话。店员揶揄道:“我把它拿出来吧,你都快进去了。”冷炽忽略后半句:“行啊。”店员报了琴的价格,确实不是个小数:“损坏照价赔偿。”冷炽伸出去的手又放下了,几秒种后,他又鼓起勇气,诚恳地看着店员:“让我看看吧,我是真心喜欢它。”店员抿着嘴,似乎也在深思,但他到底点了头。“哎,谢谢!”冷炽脱下外套,“卫生间在哪?”“楼下。”冷炽三步并两步地下楼,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擦得没有一丝水气。回到楼上时,店员已经戴上手套,握着一把钥匙。他当着冷炽的面把玻璃柜打开,又打开固定吉他的锁扣,小心地取下吉他,双手递给冷炽。冷炽又检查了一遍全身,最后把带金属扣腰带抽出来,搭在店员给他准备的椅子上,这才接过吉他。这把琴分量不轻,对他来说有点重了。冷炽猜它大概是硬枫木制作,这种木材的琴通常音色偏冷,明亮有力,搭配这么重的拾音器,它的低音想必会十分强硬……他搭住琴颈稍微按了按,手感不错,各种把位都很舒服——也不知道弹起来是什么声音。冷炽轻轻抚摸着琴身,神秘的光晕忽隐忽现,给他一种海水中有火焰的错觉。他细看琴颈,原来那组品位标记刻的不是月亮,而是太阳,这是一组日全食的过程。冷炽突然意识到,琴身上的光轮外缘似有晕染,内缘更为锋利,不正是日蚀的景象吗?他心脏狂跳:“这是什么厂子做的?”“没有厂牌,据说是ESP的制琴师做的。订做人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什么?”“海中日蚀。”冷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店员又说了一遍。“能接上音箱试试吗?”店员惊讶他的脸色突变,不过还是答应了:“你先别期待,这琴的音色不行,所以老板把它挂起来当摆设。”他一边絮絮地说这琴的缺点,一边接线,按冷炽的要求,他又取来几块效果器:“别太失望,好琴有的是。玩金属的话,我建议你试试ESP地平线、还有Jackson的……”琴声打断了他的推荐。就像店员的介绍,海中日蚀的音色并不悦耳。三套双线圈拾音器使枫木原本清亮的音色变得沉闷钝重,并且有种毛刺感。冷炽调了好几个档位,都没找到入耳的音色,但这也在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沮丧,接好效果器,一边试琴一边按想象中的音色调节。直到奇迹发生。对冷炽来说,这不算奇迹,冥冥之中就像有什么在指引他遇到这把琴,找到适合它的音色。店员听了很久,没听出他弹的是哪首歌,它冷峻锋利又藏着无法压抑的热忱,仿佛是专为这把琴写就。卫卫当然知道,他弹的是《日蚀》。旋律一起,她就跑回楼上。冷炽弹出最后的音符,拢住琴弦时,他们的目光短短地碰撞。冷炽的眼睛里似乎有些东西,但那是什么,她不敢确定。她只能从琴声里听出,他弹琴的手法不是自己的风格。冷炽爱用耿京川送的那把Gibson,他的音色是暖的,明亮又华丽,而这种冷硬属于耿京川。他只学出七八分相似,如果耿京川本人来弹,琴声应该更有攻击性。“我想买这把琴。”冷炽表情严肃,完全不像在开玩笑。“虽然你买这个我的提成更多,我还是建议你试试别的琴。”店员也很诚恳,他从墙上取下一把红色的Jackson的V形吉他,刀锋头燕尾身,无论是外形还是音色,都是相当优秀的金属吉他。冷炽只扫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他是很想要Jackson,可见到海中日蚀的瞬间,这个念头就开始动摇。听到设想中的琴声时,它已经烟消云散,冷炽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把它带回去。“就它了。”店员叹了口气:“我给老板打个电话,看看价格能不能商量吧。”冷炽领情道谢,抱着琴安静地等。卫卫几次想说话都对不上他的眼神,只好用手指戳他的肩膀。“你……”她犹豫片刻,把话咽回肚子,因为冷炽接过电话,正在和老板谈价。他们谈了很久,最终的价格冷炽依然无法承担。他的全部存款加起来,还差将近两万,那不是能谈得下来的数字。冷炽向来生活简单,物欲淡泊,他最昂贵的物品就是乐器,但那些琴和面前这把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海中日蚀是真正的奢侈品,精美,考究,用途狭窄,在许多地方甚至不如一把普通练习琴,然而它光华显现的时刻却是世上独一无二,无可替代。为这一点无可替代,他要付出十倍于普通吉他的金钱。从他考进美院起,所有人都说艺术无价,美怎么能用世俗衡量。讽刺的是这一切最终都会变成**数字,变成所有人不屑面对又难抵**的金钱。他早就看开这点,但在这种反差面前,他还是感到无奈的荒凉——艺术确实是有门槛的,最起码要有件入门的乐器。想要向上攀爬,只靠努力是万万不够的,还需要物质垒起实实在在的阶梯。所以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卫卫开口,借钱。“我就知道。”卫卫也叹了口气。论收入,她比冷炽更能赚钱。卫卫可以为顾客设计原创图案,万象的纹身店越来越有名,她的提成也越来越高。两万块钱对她来说,不难拿出来,只是这笔钱她借得心情复杂。有些东西她既困惑,又开不了口,只能默默旁观到现在。离开琴行,冷炽径直来到邮局,把装着吉他的琴箱再次打包寄回去,买足了保险。他身上只剩下一点生活费,勉强能活着离开津岛。回宾馆之前,他又拐进一家水果店,买了些西瓜、梨之类水分充足的水果。卫卫再也没法沉默。“我只见过川哥给别人花钱,还没见过谁为他倾家**产。”冷炽脚步一顿,干笑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是给他买琴?”卫卫反问:“这琴你弹得动吗?”冷炽无话可说。卫卫的眼神像刚认识自己时那样犀利,扎得他不敢直视。一路无言。整个回程的路上卫卫的话都很少,冷炽也识趣地回避去琴行的经历。火车上,巴音难得地话多,聊了一路家乡的日出。他也有些年没回老家,这场演出的成功让他有了一种可以抬头挺胸地回家的信心。不久前,冷炽还能同他一起高兴,此刻他感到淡淡的虚无。家境贫寒的巴音要衣锦还乡比自己容易得多,可惜他奋斗至今,所能达到的高度不过是自己出生即拥有的。自己想要同样的认可,至少要比一个体制内的教师收入更高,更有社会地位。一个地下乐队的吉他手,谈何社会地位?有时候冷炽难免羡慕卫卫,她家境优渥,父母开明,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即使没有这些,她做为一个女生,还有个嫁人的退路。当然,这对卫卫而言是绝对的侮辱,她绝不可能被人豢养,任何有追求的人都不愿意。如果自己是女的,至少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光明正大地对耿京川出手——但这也经不起推敲,因为它不是性那么简单的事。耿京川根本不会碰自己人,无论男女,这一点他界限分明,和他发生点什么,很可能连朋友都没法做。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了。冷炽绝望地想。然而这种基本欲望和食欲一样,既不能硬撑,也不能被欺骗。就算弗洛伊德亲自出马,也不会有更高明的解答。冷炽开始考虑搬出去住。在他付诸实践之前,耿京川又开始在夜晚出门。他倒没再夜不归宿,只是每次回来都显得很疲惫,好像做了什么消耗体力的事。是啊,他都有些日子没出去玩了。冷炽心想,要不自己也去释放一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打消了。这阵子经济紧张,好不容易卖张画,还要等下个月才能收钱,连顿饭都请不起,就别出去丢人了吧。除了客观原因,他自己也对这事提不起劲。对一万个陌生人做同一件事,不如找一个人做一万次。他对这种浅尝辄止的模拟爱情的行为渐渐失去了兴趣。有时他也会想起小乐,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真正值得她爱的人?可别再轻易迷恋一个人的外表了。还有阿飞,她有没有遇到更快乐的夜晚?这样的游戏她有没有厌倦?还有那些自己记不住,最终也会忘掉自己的姑娘们……就像指间的**,最终都随流水而去,什么都留不下。“你最近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的。”耿京川斜靠在扶手上,看着沙发另一边的冷炽。后者当然不承认:“没有啊。”耿京川用目光指他手里的杂志。冷炽低头看了一眼,没拿反,有些不明所以。耿京川又说:“好看吗?”冷炽这才仔细看广告的内容:几个半裸的男模挨挨蹭蹭,在展示性感**。他顿时红了脸:“我刚翻到这儿!”耿京川笑笑,没有戳穿他。自从冷炽坐在这里,手中的杂志就没翻过页,他的眼睛一直在放空,好像在想事。他们沉默着坐了几分钟,耿京川起身到门口换鞋。冷炽胸口一紧,下意识地站起来:“你去哪?”说完这句话,他的心脏就狂跳起来,双颊烫得要命,不用猜就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嗨,我就多余问,”他赶紧找补,“谁没点个人生活啊……”耿京川换的是双运动鞋,这会儿他穿着运动裤和短袖T恤,手腕上套着皮筋——约会哪有穿这身的。“你去,跑步,啊……”冷炽仿佛烧坏了语言中枢,一个词一个词地蹦。耿京川莫名其妙:“是啊,你去不去?”“去,你等我换身衣服。”冷炽用最快的速度换了条短裤,绑了个紧紧的马尾。耿京川已经等在门口。“对了,你去哪跑?”冷炽边系鞋带边问,“美院离这儿太远了吧?”“附近有个大学,足球场建得不错。”足球场周围是400米塑胶跑道,看上去还很新。冷炽原地蹦了几下,感到久违的舒展:“你还挺会找地方的。”耿京川在做拉伸,长腿往身侧一跨,轻松地压了几个来回,然后是腰腹和上肢的伸展。他的动作柔韧而矫健,几乎称得上优美,让冷炽想起电视里的运动员。“我也是刚发现这里,前些天一直在街上跑。”“你前一阵子是去跑步了?”“是啊。”耿京川也绑了头发,已经准备完毕,“你赶紧热身,别受伤。”冷炽被他按着,龇牙咧嘴地压了压腿。他脑子里一直在转着耿京川的话,原来他是出去跑步……不知为什么,冷炽有点高兴,有种他们在同甘共苦的错觉。尽管有过一些锻炼,冷炽还是坚持不了太久,跑过七八圈就鼻腔充血,嗓子冒烟,不得不退到场边的水泥台阶上当观众。他坐在一侧球门后面,另一边的球门附近有几个学生在踢球。跑道上有几个女生在慢跑,只有耿京川放开了速度在飞奔。冷炽不止一次觉得,耿京川跑起来像一匹马,舒展又流畅。暮色下,他的剪影是黑色的,像希腊瓶画上那些健美的人像。不到二十分钟,耿京川就跑完了五公里,这对他来说不算吃力。他放慢速度走了一圈,又站了一会儿,才坐下休息。冷炽看着他做这一切,感慨道:“你们搞体育的讲究真多。”耿京川笑道:“你们搞艺术的讲究更多。”两个人都笑了。耿京川用手肘撑着上一级台阶,仰起闭目,让风带走胸前的潮气。再睁开眼时,冷炽的脸突然闯入视野。不知什么时候,他绕到上面的台阶,静静地俯视耿京川。后者眉头微皱,显然是被他的举动激惹了。“靠这儿,”冷炽指着自己的小腿,“不硌。”耿京川顿时感到自己小题大做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倚住他的小腿。这感觉比水泥台阶舒服,但他还不适应这种略显怪异的亲昵,留了几分力气绷住身体。“你怕什么?我又不踹你。”冷炽坦然地扳他的肩,硬把他往自己腿上按。耿京川只好半躺在冷炽身上,松弛下来之后,确实更舒服了,但是——来不及但是,冷炽又开始摸他的脸,从眉骨到下颌线,再到喉结。耿京川的身体彻底绷紧了。冷炽没有松手,反而若无其事地在耿京川耳后触碰着:“你的头骨长得真好。从这个角度看,特别立体。”他轻轻笑道:“我职业病犯了。”耿京川又感到怪异,但他依旧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无论怎么做都显得过激。他突然想到那页广告,想到平日里那些超出友情范畴的接触,想到那个荒唐的夜晚……他猛地攥住冷炽的手。他感到一种侵犯,一种柔软却坚决的进攻,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平静。冷炽没喊疼,耿京川也不松手,他们就那样僵持着,谁也不肯退缩。仿佛谁先示弱,谁就会被对方攻陷。最终还是冷炽服了软,他看着耿京川的眼睛笑了:“疼。”耿京川却觉得,自己才是失败者。他放开冷炽,把目光移到远处。那只手烫得惊人,手指微微胀痛,他不得不握紧拳头,才能抑住那种膨胀的紧绷。所有被冷炽接触过的地方,都染上那种紧绷的感觉,后背、脖子、手掌,发热又发紧,让他感到焦躁又茫然。耿京川的呼吸有点粗重:“回家吧。”“好啊。”冷炽的声音平静如常,“正好我有东西想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