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棠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尽头是陌生的天花板,角落还结着蛛网,像是许久没住人了。盖在身上的被子质地粗糙,却很干净,还带着点阳光的味道,安逸得让人昏昏欲睡。他小心翼翼地挣动四肢,察觉手指已经能正常蜷曲,看来脱臼的双臂被人接上了。左腿仍是断的,但业已上过药且固定妥当,下地活动不成问题。显而易见,有人给他接了骨治了伤上了药。唐少棠侧过脸,就见阿九左腿屈膝踩着凳子,右腿伸展,维持着狂放不羁的坐姿,坐在屋子正中央小圆桌前运筷如飞,大快朵颐。唐少棠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对食物的气味十分敏感,他嗅了嗅,并没闻到什么值得一提的芳香。能被霓裳楼视作目标的人物通常非富即贵,多出入奢靡场所,所啖美食常为山珍海味。而阿九所食的饭菜里没有他熟知的味道。嗯,大约是因为他还不熟悉贫穷的味道吧。阿九:“?”许是视线停留得太久,阿九会错了意,忽然转头问他:“醒了?想吃是吧?想吃就说句话。”唐少棠:“……”谢谢,不想。两人无言地对视半晌,蓦地,阿九出手如电,一筷子夹了个鸡腿就往唐少棠脸上砸。唐少棠不遑多想,抬手就将鸡腿并指拦下。他一手夹着鸡腿,木然地直起身,目光漠然地环顾四周,想走。“哟,手能动了?那就自己吃。好好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我喂你不成?”阿九放下手中的筷子,重新盛了满满一碗饭,还不忘压了好几下给按实了,又随便夹了几筷子荤素搭配的菜,然后屈尊降贵走到的唐少棠面前,傲慢地往人前一送。“拿着。”唐少棠:“……”“你不拿我可就扣你脸上了。”阿九一脸不耐烦,威胁得有模有样。唐少棠盯着眼皮底下结结实实的这一大碗色香味俱不全的饭,鸦羽似的睫毛微微向上撩起。阿九:“?”唐少棠伸手,却没有接碗,而是反手擒住阿九的手腕,顺势一扯,将人拉近身前,一手连点数位大穴。阿九:“!”阿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才还残废一般的伤患,又眼睁睁瞧着好好的一碗米饭,被打翻在衾被上,雪白又无辜地散了一片。鸡腿和蔬菜则结伴滑下床单,滚落到了冰凉的地面。唐少棠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瘸着腿掀被起身,随意捞了件挂在墙上的外衣,顺手取了阿九留在门边的剑,径直往门外走。门外寒风拂面,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无论是霓裳楼还是无寿阁,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必定会派人追杀,不死不休。多年的训练教会他如何切断一切线索与痕迹。而这些痕迹里,自然也包括知情之人。念及此,唐少棠扭头,回望被定在床边的阿九。那个吵闹又好看的人,正气鼓鼓地瞪着他。“喂,你恩将仇报啊!不给钱就算了,还偷我的剑和衣服!”阿九被点了穴动不了,幸好没被点哑穴,手脚不便并不能妨碍他大声嚷嚷。唐少棠分明已经跨过门槛,探出去半个身子,闻言原地顿了顿,又收了长腿绕了回来。他转瞬便走回了床边,面无表情盯着阿九。唐少棠自知身无长物,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留下作为报答。阿九似是惊愕于他断了腿却依旧敏捷的身手,又似被他冷若冰霜的煞神表情怔住,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要杀人灭口?唐少棠一言不发良久,想的其实是另一件事。他听说过知恩图报的典故,也不想恩将仇报。可惜他自小到大与他人接触极少,在霓裳楼又多是受罚,没有受过什么人的恩惠。阿九让他报恩,他并不懂如何应对。思前想后,他决定送出个忠告。“你与我遇见之事,决不可与外人道。否则死路一条。”分明是忠告,却像极了威胁。阿九眉头一蹙,果然不领情。他讽刺道:“哦,原来你不是哑巴啊。”唐少棠:“……”阿九:“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你管不着。你要走可以,救命之恩的报酬给我留下。”他说得理直气壮,明明技不如人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竟也不露怯。真不知是深藏不露还是单纯缺心眼。唐少棠:“……”罢了,行踪暴露,不过一死而已。他无言地叹息,转身时路过半开的窗户,一阵清风捎着丹桂飘香拂过他的脸,侧目间,透过枝叶交错的幢幢树影,瞥见一道被遗漏的月色清辉,不偏不倚落入眸底。一如他死里逃生时,落入他眼底的那一抹天光,和天光中站着的那个人。唐少棠驻足,认真地思索起合适的报酬。他生在霓裳楼,长在霓裳楼,他所知的常识与规矩都是霓裳楼的女子所教授。霓裳楼素以培养美貌刺客得名,楼中女子无不红袖善舞。按常理,唐少棠也该耳濡目染学到些本事。可他偏偏另辟蹊径,大小就走偏了。他不谋,擅武。唐少棠自习武起,就展露出非凡的天赋,束发之年剑术已冠绝师门。小小年纪凭着自己出神入化的武学造诣,独树一帜揽下门中姐妹大部分随行护卫与拦截敌手的任务。当你有一项才华足够夺目耀眼,强光吞没了阴影,就不再有人会指摘你其他的不足。唐少棠身负万军丛中取人首级的实力,故而没人会在乎他会不会施美人计,谙不谙世事炎凉,人心叵测。即便如此,与他年纪相仿一同长大的曲娟娟,也曾不厌其烦地跟他分享学习与实践的经验。其中有一句话,似乎勉强能对的上现在的场景。她说过,如果非目标任务,比如那些帮你针引线的人跟你谈报酬,说一些类似“拿什么来报答我啊小娘子?”一般的俏皮话,那这个人多半是不怀好意,奔着拉灯去的。这种时候,要么宰了他灭口,要么搪塞他闭嘴。灭口简单,不用她细说。至于搪塞……曲娟娟风情万种地笑着地点了点自己的薄唇,告诉他:通常情况下,一个吻足以。……唐少棠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在心里比划了一下他与阿九的高度差。阿九五官虽是精致清丽,身量却不高,脸色也比常人要白上许多。他不再絮絮叨叨张牙舞爪的时候,周身的活气就会跟着褪去几分,反而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病气,仿佛曾常年不见天日,不食五谷,唯有嘴唇仍流淌着鲜活的血色。唐少棠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凑近。阿九:“?”唐少棠小鸡啄米似得一触即退。阿九:“……”阿九瞳孔收缩,气血上头,手指蜷起,维持在一个随时要掐死人的状态。奈何唐少棠十分正人君子,“报答”完就撤,丝毫不含糊。因此他没能窥探阿九的脸色,就已经来去如风地掠出门去,虽是瘸了一条腿,仍比常人还利索百倍。被晾在原地的“阿九”目露凶光,一手搭上床头木板,须臾,木板横遭牵连,挨不住“阿九”阁主霸道的内力,瞬间化成粉齑。阮阁主摸了摸嘴唇,冷彻地吐出两个字。“找死。”-----作者有话要说:胡言乱语小剧场:阮阁主:打断了你的腿,给你夹个鸡腿补补。唐少棠:(嫌弃)丑拒。阿九:我救了你,报酬呢?唐少棠:(*  ̄3)(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