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寿山脚。涓涓细流自山涧顺势而下,莽莽撞撞地扑向形色各异的鹅卵石,碎出一朵又一朵透着凉意的水花,打湿了行人的脚步。逃过一劫的黑衣刺客按着负伤的肋骨,背靠上一块半人高的岩石,胸口起伏。他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与范骁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容,叹息着昂首望向山石嶙峋的无寿山,心里五味杂陈,喜忧参半。忧的是自己弟弟竟跋山涉水找上了无寿阁,喜的是:终于……引得那些大人物肯出山了吗?出手伤我之人,不惧无寿阁威慑,不受毒雾所扰,还能解牛磊身上的蛊。这样的人,全天下只有无寿阁有。阁主,亦或鬼煞。如今的无寿阁并无鬼煞,就只剩下阁主一人而已。范铭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惨然一笑。那人难道就是无寿阁年轻的阁主,阮棂久?他那位“师父”十分轻蔑,却无比忌惮畏惧之人。自己曾经千方百计没能诱出山,如今竟让自己那个好运的弟弟误打误撞轻易遇见了?范铭叹息:“人真是比不过命啊。”自他被无寿阁之人掳走,处处受制于人,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他早就不奢望全身而退,不过求个玉石俱焚罢了。一直以来,他装作乖巧顺从以获取“师父”的信任,不过就是为了等待合适的时机,合适的机会。后来“师父”命他接手买卖,命他挑选合适的接头人,他知道机会来了,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服了对方,选中无寿阁山脚,选择在无寿阁主眼皮底下作妖。目的就是为了早日暴露,以求早日解脱。什么木藏于林、大隐于市,都是可笑的说辞罢了。最初,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说不准“师父”是真信了他的鬼话,才放心把事情交与他全权负责,还是在试探他的忠诚。未免做得太过出格轻易就露出马脚,关于这个接头人的候选,他必须挑个不容易被发现,不起眼的普通人。但是怎样的普通人,才能怀有足够的恶意,面不改色地经手一笔笔人命的买卖呢?他想了许久,找了许久,迟迟没有头绪。直到有一天,天光刚亮,他独自在丰源镇徘徊,遇上了一幕乏味的日常。灰头土脸的石匠年纪不大,却低头埋首,佝偻着背,匆匆行走在菜市的热闹里,似是不愿与任何有有任何目光接触,连捡菜时候也是行色匆匆,既不与人打招呼,也不讨价还价。在一片和乐朴实的镇民中显得形单影只,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范铭曾是众星捧月的富家公子,自然识得出无人问津的落魄,以为那便是难熬。殊不知真正的难熬,不是回避,而是“热情”。街头巷尾打闹玩耍的孩子们,见了石匠,像是找到了有趣的玩具,以一个顶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张开童言无忌的嘴,说出连大人也要克制三分的残酷讥诮。“晦气!真晦气!”“我娘说他身上有脏东西!”“砸门赶跑他,赶跑他!赶跑晦气!赶跑脏东西!”“哈哈!”“哈哈哈!”石匠被石头砸中,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这一幕对范铭是偶然,对石匠却是日日经历的日常。他低头哈腰,眼神卑微,眼底——有恨。范铭恍然。他迈开步子,走向平凡的石匠。原来,他要找的人一直都在身边,所处可见。他不需要什么天生邪恶,残忍嗜血的恶棍。一个每日忍气吞声,承受他人贬低与侮辱,在绝望泥潭中苟活的凡人,无需深仇大恨,无需滔天恶意,只要——他伸出手,搀扶起了石匠。只要给对方一丁点儿足以改变现状的诱饵,便能以希望之名,引之抛弃良知,走上粉身碎骨的歧路。范铭从回忆中抽身,眼眸微垂,凝视着潺潺溪水中支离破碎的影子。自嘲一笑。想他范铭曾经也是少年意气,如今……又成了谁人的走狗?……范铭:“!”山间骤忽坠下一阵风,飘过一道影,范铭发梢随风微动,手中已空无一物。耳边传来困惑的质问:“面具,你哪里偷来的?”十文手持夺来的面具,前后翻转着细细端详。范铭心中大骇,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锁定十文的行动,身体则不敢轻举妄动。他认得面具,他是无寿阁的人?范铭没有立刻作答。撇开他与“师父”的联系,他与无寿阁并无正式的从属关系,他对阁中之人更是所知甚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作何反应。十文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复,蹙着眉盯过来。迫于十文的眼神与武力威慑,范铭清了清嗓子,含糊道:“此乃他人馈赠,非我窃得。”十文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问:“你哪里偷来的?”范铭:“……”曲娟娟这时终于追上了十文的脚步,大口喘着气在心里流下委屈的泪水。哪有她当俘虏当得这么莫名其妙的,明明想跑得不得了,却非得撒开脚丫子死命追着牢头。但她尚无万全的准备,敢轻易逃跑吗?她不敢。无寿山门前化成血水的莽撞糙汉们,便是她的前车之鉴。此刻她瞧见了范铭,眼神一亮,心中狂喜:机会来了!她心知十文没听懂对方的话,于是转头欲向十文解释,想说“他的意思是说他不是偷的,而是别人送的。”然而,话到嘴边,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了霓裳楼往日的教诲,捡回累丢了的智慧,转而改换目标问向范铭。“你若想证明这面具不是你偷来的,而是别人送的,不如说说这是谁送你的?”如此一来,曲娟娟既没有张扬地给十文留下“你傻你没听懂,所以我来替你解释”的糟糕印象,又替十文把话接了下去,好给范铭一个回答的余地。曲娟娟自认这回做的足够妥帖,总不至于遭人嫌弃了。幸而她的确做对了,姑且不论十文脾气如何,反正范铭是领会了。只见范铭向二人一拱手,彬彬有礼道:“此物是我的一位长辈所赠,如果两位想见上一见,我可以代为引荐。”眼前的人无论与无寿阁是敌是友,既然认得面具,想必是有些联系。若是友,听他这番话自然不会对他痛下杀手,若是敌,就算是为了一睹他“长辈”的真容,也会留他一条生路。十文瞅瞅手中的面具,又瞅瞅眼前的范铭,似是左右为难。范铭不明所以,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在场的另一个活人——曲娟娟。同样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曲娟娟以袖掩面,无语凝噎。别看我,我也看不懂。求上苍垂帘让十文留你个活口,好让我以后逃跑时多个助力,求求了。许是老天爷当真听见了曲娟娟心里吵吵嚷嚷的哭求,十文摇了摇头,心平气和地吩咐范铭。“先不找别人,找阿九。”范铭:“阿九是……?”阿九是哪位?谁能给我解释解释?曲娟娟抬眉,揣摩着十文的脸色:“……”阿九是无寿阁主,我能替你给他解释解释吗?十文:“你见过阿九,你身上有阿九的味道。”范铭:“?”范铭不太礼貌地联想起以前给自家护院的看门犬,活泼机灵,鼻子十分灵光,也能凭气味认人。曲娟娟:“?!”什么味道我怎么没闻到!无寿阁楼主还有这个特征吗!?我是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十文蹙眉,望向两人的目光里尽是露骨的嫌弃。范铭:“……”不知十文嫌弃的眼神让范铭回忆起了谁,他本能的恐惧顿时消解了不少。本就知书达理气质温和的范铭拾起了往日的教养,礼貌提问:“我近日见过一些人,不知哪位才是阁下口中的阿九,他可有什么特征?”十文眉头紧锁,语气不善:“你刚见过的。”范铭:“!”十文不等范铭从错愕中回神,就已经不知轻重地推了范铭一把,霸道又孩子气地催促道:“快带路,追阿九。”范铭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内心翻江倒海。他刚见过的人……只有……一个细小黑点张开透明薄翼,从十文手指上飞落到范铭肩头轻轻扎了一口,又扑哧着回到十文的指尖。怔懵中的范铭没有留意,曲娟娟却无法移开视线。她睁着一双杏眼,不寒而栗地注视着十文将墨点拢回袖中,听他冷漠地向范铭宣布:“快一点,它说你快死了。”蛊毒入骨,无药可解。许是震惊过了头,曲娟娟此时竟忘了惧怕,而是荒唐地想吐槽:十文不是不会说话,是专爱挑气死人的话来说。-----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追文辛苦,欢迎收藏等~~~养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