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歌昏迷的时候脑子也没闲着,稀里糊涂一连做了好几个时空错乱的梦。梦里有儿时的自己,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每一步身边都伴着一位女子一位慈母温柔的身影。待他能跑能跳,结识了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便在猴子堆里头当起了大王,成日里拥前呼后地四处闯祸。上墙涂鸦,上房揭瓦,多是无伤大雅无甚新意的调皮捣蛋,母亲也从不动怒呵斥,他受着百般宠溺,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从不知何为人间苦、世间仇。梦里画面一转,他又长高了一点儿个头,约莫十岁有余,在一个滂沱的雨夜从一个破水沟旁捡回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那孩子不会说话,瞧着比他还小上一两岁,饿得面黄肌瘦,唯有一双点漆的眸子,亮如星夜。他死皮赖脸地求娘亲收下那孩子,与他分享美食,亲自教他说话写字,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打扮的风风光光。天幕骤暗,一双大手遮天蔽日而来,梦境被撕裂,一切顷刻间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一个自称他父亲的人,从废墟与尸骸中扭过头来,面容苍白,戴着不人不鬼的面具,声音沙哑而低沉。对方质问他母亲。“哪个是我的儿子?”他记忆里那个从来含笑,眉眼明媚的女子,在陌生男子的折磨下已经面容尽毁,四肢扭曲,嘴唇一张一翕,只发出不成调的颤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了保全她在这世间最珍爱的人,抬起纤弱的手指,撒下一个弥天大谎。指尖所向,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是捡来的无名的孩子。男子歪着头微笑,满意地跨过她余温尚存的尸体,问:“是他吗?”自己没有回答。男子又问另一个孩子:“是你吗?”那孩子聪慧异常,虽然没学几天,识不得几个字,却已经听得懂他们的对话。彼时却分毫不看面具男子,而是目光沉静地望向他。他在等什么?等自己救他?还是等自己说出真相?当时自己又露出了什么表情?是绝望?还是恳求?梦里的自己,看不清面容。他只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卑鄙而漫长的沉默,以及对方一声平静而笃定的——“是我。”……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呼上张世歌的头皮,把他从梦里拽回现实。他心有余悸地睁开眼,正对上梦里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张世歌泪光闪烁:“……”阮棂久冷漠无情:“再不给我起来,就永远不要起了。”曾经目光清澈乖巧懂事的孩子,在无寿阁的前任阁主身边长成了如今的魔头。张世歌支支吾吾:“阁主……”无寿阁历代阁主受邪功所噬,神志脾性均有异于常人,阴晴不定,记忆紊乱的例子并不稀罕。不知……阮棂久见他一副哭哭啼啼的婆妈样,莫名其妙:“?”“阁主,我……你……您……”你还记得我是谁吗?阮棂久显然不能理解张世歌渴望叙旧的心情,略微揣测了对方的表情后,说:“你师兄还没死,不用你哭坟。”“啊!我师兄!”张世歌擦去眼角的泪花,按下心中纷乱的情绪,手忙脚乱地给正在昏迷中师兄把脉。阮棂久讽刺道:“凭你那点功力,他死不了。”“太好了,还好我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哈哈哈……”见张世歌破涕为笑,阮棂久朝天翻了个白眼,心说自己造了什么孽,手底下一个个的都是真他娘的人才。张世歌确认了师兄无恙,四下张望:“夏长老呢?”他这两年来往北望派与兰萍县,多方布网打探,除了这回偶然相遇,却从未与夏浪有过接触,可见夏浪一直把自己藏的很好。想要在阮阁主的眼线下完全隐匿行踪,光靠谨小慎微可不够,还需对阁主的行踪与习惯了如指掌。凭夏浪一个人做不到,他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一个与阮棂久走得更近,更了解他的人。阮棂久破天荒地有问必答:“杀了。”张世歌:“……!”杀了?张世歌愕然。夏浪虽然论罪当诛,但他幕后之人尚未揪出,怎么就杀了呢。不拷问一番吗?即便最后要杀,为何不在其他长老面前当众杀鸡儆猴,试探幕后之人的反应,怎就这么草率地……在荒郊野外给杀了?但阁主行事轮不到他区区一个下属随意置喙,更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因此即便他在心里织出多大的疑团,面上仍一句不敢问。可惜话虽未出口,满腹心事已然全摊开在了脸上,阮棂久嗤笑一声,道:“你倒是爱操心。”阮棂久把张世歌晾在一旁,俯身暴力拍醒被夏浪劫走后一直昏睡的范骁。范骁刚一转醒,眼神茫然,仿佛在问: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事?我师父怎么来了?他现在人呢?北望派的人找我要做什么?为什么我晕了?是师父打晕我的吗?师父为什么要打晕我?阿九又怎么会也出现在这里?一直跟他在一起的唐少棠呢?眼看范骁开口,满头疑惑即将如连珠炮似地啪嗒啪嗒砸向自己,阮棂久率先出言截断。“别吵,别问,别说话。”范骁可不如张世歌懂事,他准备无视阿九不人道的命令,谁知阮棂久先下手为强,抛下一句话惊得他哑口无言。阮棂久指着正在搀扶楚告天的张世歌,说:“跟他们去见范铭,有话找他问。”范骁:“……”我哥?!……对居廉客栈的掌柜来说,今宵是个不眠之夜。先是一位公子神色慌张,心急火燎地跑来找媳妇。他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臭流氓,刚想抄起家伙赶人,楼上那位卧床不起的神秘姑娘竟然闻声下楼,对着“登徒子”眼巴巴地红了眼眶。未几,这对苦命鸳鸯相见泪两行,抱头痛哭不止。这才刚消停没多久,掌柜的正要去睡回笼觉,又听见两声恼人的敲门。“又来?今天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了?”敲门的人大约是长了对灵光的顺风耳,否则怎么掌柜方才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嘴,门就被更不耐烦地敲开了。掌柜心说这客人竟还是个硬脾气,这是跟自己杠上了?大门骤然敞开,寒风呼啸着灌入空****的大堂,一股浓稠的血腥味瞬间弥散开来。掌柜本能地一个激灵,好汉不吃眼前亏,把涌到嘴边的谩骂生生咽了回去,一个滚打回柜台后,大气不喘地蜷缩身躯装不存在。他摸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劝慰自己:这鬼门大开,阴风阵阵的架势,来者不善啊。而且鬼门后面是什么人?是他能招惹的吗?惹不起惹不起。掌柜的怂了,他一客栈北望派的习武之人可不怂。一个个寻着动静,手持兵器冲下楼。轻功最好,跑得最快的带头小师妹江云群最先愣住。“张师兄?”她盯着张世歌腹部的伤口怔了怔,瞪大一双灵动的杏眼,刚想开口,眼角余光又越过张世歌的肩头看到伏在他背上生死不明的楚告天。她失声惊呼:“大师兄?!你们怎么了?”她往前奔了两步,又回头对身后的同伴急急道:“治外伤药都在我房里左边柜子上,先拿两瓶过来!”张世歌柔声安慰:“小师妹你别急,大师兄他没事。”“闭嘴!”江云雀好不容易止住了手上的颤抖,皱紧了眉头上前给两人把脉,脸色越发难看。“一会儿再问你话!先上楼躺下!”“我不打紧,你们先扶大师兄上去。”张世歌探寻般地看了看身侧被无视的阿九,固执地站在原地不敢动。阿九:“……”他回了张世歌一个古怪的眼神,仿佛在问:你喜欢这样的?张世歌眼里有光:“……”我小师妹凶巴巴的样子也超可爱!阿九:“……”有病。北望派年轻的弟子们在江云雀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照顾重伤的二人,刚抬走了楚告天,又给原地给执意不肯休息的张世歌包扎上药。江云雀借着给人治伤的机会,刻意将张世歌拉离阿九坐下,低头凑近他,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回事?跟你们受伤有关系吗?”江云雀和北望派的人不是睁眼瞎,自然不会瞧不见阿九这么个大活人,但他们默契的选择以救人为先,稍后再探究对方是敌是友。张世歌忙摆手,大声连拍马屁:“他是恩公,是恩公!对我,对我们都恩重如山!”小师妹你小声说话没用的,阁主他耳朵可灵了,听得见的!还会记仇!阿九瞥一眼张世歌,摆出恩公的架势,对着一众北望派的弟子,吩咐道。“你们两位师兄的血弄脏我衣服了,给我找一件新的替换。”这话说的就很有水平了,听着就不像是人话。明明是他救人时候沾上的血,硬生生地给说出了七八分杀人染血的歧义。一时间,北望派的弟子们被搞糊涂了,不知是该听信张世歌的话道一声多谢恩公,还是应当凭着自己多年跟人吵架斗殴的直觉与经验抄起刀子手刃仇敌。好在现场有至少有一个人识相。“我去拿!”张世歌刷得起立,刚要不顾伤势冲上楼给阿九取新衣,就被江云雀一把按回原位。“病人不许乱动!”她扭头对阿九道:“你不许使唤伤患。”阿九没料到会受牵连,表情有一瞬呆滞。张世歌想死的心都有了,索性不再挣扎,躺在靠背椅子上装死。他今夜回忆起久远的往事,心里某个角落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一份令人宽慰笃定:阁主不会无缘无故大开杀戒。阿九确实没有大开杀戒,他只是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声。“你喜欢这样的?”凶巴巴,嗓门贼大的?张世歌:“……”曾经在所有师兄的偷窥下表白被拒的张世歌,此刻感觉自己仿佛重历了一回当年的窘迫。但他能怎么办,阁主亲自问话,他还不敢继续装死。于是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打算破罐子破摔地放声高喊,无奈伤重,只得气若游丝地宣布:“小师妹天下第一可爱……”谁不喜欢。阿九:“……”江云雀:“……”她治伤时下手更重了。张世歌欲哭无泪,只在心里喊疼。其他师兄弟:“你是什么人,敢嫌弃我们小师妹?不喜欢咱们小师妹这样的,你要喜欢什么样的?”这可问倒阮阁主了,他要喜欢什么样的?他怎么知道?一个模糊身影闪过脑海,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被阿九敏锐地捕捉到了。平时浅眸清冷敛霜雪,偶得浅颦轻笑时,草熏风也暖。阿九:“……”啪。他一手覆上自己的额头。这扶额扶得用力过猛,动静不凡,引来满堂皆惊。阿九本人却面不改色。只心里默默说了句:不行。这个人,不可以。-----作者有话要说:快到端午可以吃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