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安置好了唐少棠,阮棂久臭着脸围着霓裳楼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脸色始终十分阴沉。蓑衣翁派出去巡视四周的手下见了阮阁主这副心情不佳的模样,纷纷心照不宣地识趣回避。他们不愧是江湖情报贩子出身,东躲西藏保命的功夫堪称一流。阮阁主一路绕了三四圈儿,硬是没能“偶遇”一个能怼能迁怒能甩脸色的人。阮阁主心里郁闷,找不到活人欺负,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后院温暖大棚里闭眼休憩的鸽子。“咕……咕。”笼子里养得白白胖胖的鸽子们爱答不理地睁着豆大的眼珠,歪着脖子瞅着这位两手空空的不速之客。阮棂久:“……”听曲娟娟说唐少棠小时候还喂养过鸽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那个把它们喂胖的罪魁祸首。阮阁主看鸽子看出了不为人知的乐趣,竟这么一言不发大眼瞪小眼的消磨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十文寻着踪迹找来,两眼发光地盯着鸽子劈头就问:“好吃吗?”阮棂久:“……”果然是他带大的,像他,合情合理。阮棂久斩钉截铁地回了句“不好吃”,扭头就要向十文询问来意。这一扭头,险些晃瞎了老眼。向来身着黑衣,只会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幽魂煞神似的十文,此刻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一匹一匹叠在肩头,像是刚打劫了整条街的奸商富贾后满载而归的小土匪。十文举起挂满金戒指和宝石链子的手腕,向身后的方向指了指,说。“老头找你。”阮棂久想了想,问:“……蓑衣翁找我?”喊蓑衣翁的头头老头,真不客气。十文点了点头:“对。”他点头的时候,插了满头的玉簪朱钗松松垮垮着耷拉下来,摇摇欲坠的,看着惨不忍睹。阮棂久问:“你头上身上戴的这都是什么玩儿?”十文理直气壮道:“值钱,要带回去。”阮棂久:“……”怪他,怪他不止一次跟十文抱怨过无寿阁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阮棂久替十文摘下脑袋上插得歪歪斜斜的发簪,放在他手心,道:“不用偷拿,都是我们的。”十文:“?”阮棂久:“蓑衣翁开的价,人归他,东西归我。”他回望了一眼大棚中悠闲自得的鸽子,留下一句“你玩,我去会会他”后便大步离去。可才走了两步又挠着脑袋回头嘱咐:“鸽子别杀,不能吃。”阮棂久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地管鸽子的死活。霓裳楼已毁,这群无主的小东西早晚会饿死。他只是莫名觉得,不想再主动夺去某人回忆里事物了。……霓裳楼的地牢建得朴实无华,一条漆黑幽深的石路通到底,两侧排列有序的全是刑房和刑具,囚徒越往后越是心惊,毕竟这路还没走完,已经把诸多酷刑看了个遍,免不得反复想象在前头等着自己的是何种人间地狱。蓑衣翁把阮棂久约在这个地方见面,自然不是把他当囚徒来威慑,而是请他来亲眼见证拷问的结果。踏进牢房的刹那,阮棂久一眼就瞥见绑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婵姨。人已经废了,连面容都血肉模糊地难以辨认,但脸上不知为何还挂着笑,略带讽刺的笑。蓑衣翁递给阮棂久一张血抹的地图,道:“这便是妖女们所招出的霓裳楼各地据点,以及金银财宝的所在了,老朽已让十文小兄弟先去看了眼宝库,不知阮阁主是否满意?”阮棂久扫了一眼图,蹙眉接下后道了一句“知道了”转身就要走,却听得一声凄厉尖锐的笑声,又似是从破损的喉咙口摩擦出的呜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分骇人。阮棂久和蓑衣翁同时驻足听了片刻,方才辨识出对方所言的是:“是你要杀我?”闻言,阮棂久还不曾开口,蓑衣翁却莫名被激怒,恶狠狠地踢断刑架将人猛地摔在地上,眼底尽是阴蛰之色。他一字一顿道:“是我要杀你。”婵姨顿了顿,朝着蓑衣翁的方向吐出一声混沌不清的嘲讽:“好个蓑衣翁,竟成了无寿阁的走狗。”此话一出,蓑衣翁斗笠下阴沉的面容忽然肉眼可见的变得扭曲,许是没料到对方竟然不曾认出自己,他手持着刑具,在原地佝偻着背茫然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功夫。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靠近牢房内的火把,用染血的木棍渡了火星,单手解下蓑衣斗笠,绷直脊背,挺拔地站在自己的囚徒面前。火光照亮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给他残酷的薄唇染了一层暖色,可他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暖意。“妖女,给我看清楚了,杀你的人是谁。”他伪装的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过去的模样,也忘了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光凭着几句模糊的话语诸如“你杀我妻儿之仇,便在今日做个了解”,对仇人众多的霓裳楼楼主来说,根本不足以据此特定出一个人。霓裳楼是杀手组织,所承接的任务,所杀的人不计其数。杀人如麻的霓裳楼楼主,如何能一一记住每一笔血债?蓑衣翁惨然一笑,用脚尖掰起婵姨下颚,强行将她的目光固定在自己脸上。他说:“现在认得我了吗,秋婵?”秋婵:“!!!”被称作秋婵的婵姨在血污中瞪大了眼,充血的双眸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不,他不该称作老人。虽是须发斑白皮肤蜡黄,仿若饱经风霜受尽苦楚,但他眼神里丝毫没有垂暮的老态与疲累。他的脸棱角分明五官端正,若是再年轻一些,想必会是个风采照人的美男子。他竟还知道她在成为霓裳楼楼主前,曾叫秋婵。秋婵恍然失笑:“是你……哈哈哈,是你……池峰岚!你还活着,还活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池峰岚甩开手,冷冷道:“拜你所赐,池某铭感五内,一日不敢忘。”闻言,已然转身准备离去的阮棂久蓦地驻足,怔然回首看向二人。阮棂久:“?”她说什么?她说蓑衣翁是谁?秋婵似乎被戳中了笑穴,发了疯似的咯咯笑个不停,像一具坏了的木偶。“你说的杀妻灭子之仇,是在说姐姐的事?”姐姐你快来看啊,你倾慕过的男人变成了这个鬼样子。我都认不出他了。池峰岚似乎也觉得秋婵已经疯了,反而收敛了心中的怒火,只神色淡淡的候着,似乎是在看她还能说出什么疯话。阮棂久没有动,听完秋婵两句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蓑衣翁是池峰岚,海棠是秋婵的姐姐,池峰岚是为报秋婵杀他妻儿之仇而来,海棠又是唐少棠的母亲,那……婵姨岂不就是唐少棠的姨母,蓑衣翁不成了他亲爹?阮棂久:“……”他推论的也有点疯。秋婵仍在笑:“呵,你可知当年我为何不杀你?”折辱你,是我的私心,但不杀你……不杀你,是想看看姐姐中意的人在一无所有后还能活出什么样来。不杀你,是想知道姐姐是否会为你伤心欲绝。池峰岚:“后悔了吗?当初若是杀了我斩草除根,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秋婵扯了扯嘴角,笑道:“后悔?哈哈哈,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留了你这条活口。”终于让我发现原来完美无缺的姐姐喜欢上的人,也不过是个俗物。一样会跌落深渊,一样会丑陋不堪。与她,并没有什么不同。“你想知道,你的儿子是谁杀的吗?”池峰岚:“事到如今,你还想妖言惑众?”当年,他亲眼看着秋婵扔下一个死婴,他连伸手将自己孩子揽进怀里看一眼都未能做到,就被她断了手经。秋婵:“杀他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啊,哈哈哈。”池峰岚:“……”秋婵:“杀他的人是……”她偏过头,目光状似无意间略过阮棂久,并未从对方脸上捕捉到惊慌与杀意,反而瞧出一团浓浓的愁绪与忧心之色,她略一诧异,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又低低地笑了。秋婵:“……杀他的人……”无寿阁阁主没有杀了少棠?少棠还活着。她又将目光转回池峰岚,话锋一转,狠厉道:“是你。”池峰岚:“疯言疯语。”秋婵大笑:“怎么不是你,你背弃了姐姐,是你杀了他们母子,是你哈哈哈哈。”少棠会替我杀了你。池峰岚终于忍无可忍,一掌击晕秋婵。待他起身回头,正撞上阮棂久满腹疑惑的神情。阮棂久:“你是池峰岚?江湖第一人,北望派天赋异禀的掌门候选人,池峰岚?”蓑衣翁一拱手,欠身道:“池峰岚已死,死在霓裳楼。如今老朽不过是区区蓑衣翁,无名无姓。过去的陈年旧事,还望阮阁主莫要再提,也莫要声张。”阮棂久:“……”海棠是唐少棠母亲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除了婵姨,恐怕就只有与唐少棠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而这些人里,只活了一个曲娟娟。蓑衣翁没有接触过曲娟娟,他还不知道真相。蓑衣翁:“阮阁主似乎仍有话要说?”阮棂久:“……”你儿子应该没死唐少棠是你儿子还跟你小姨子师徒情深且把霓裳楼当家,你和我这个外人一起灭了他家杀他师父杀他同僚所以他已经对你我恨之入骨……这要怎么说?何况,虽然他不清楚唐少棠心目中的爹究竟是何模样,但他认为,大约不会也不该是……这样的。阮棂久斩钉截铁的否认:“没有,我没话说。”容我好好想想。退出地牢后,阮棂久在寒风中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腑脏里的郁结更深了。他曾以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他现在不这么想了。他甚至怀疑这天下未免也太小了,而且处处都在针对唐少棠。-----作者有话要说:悄悄更新一点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