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棠是从噩梦中惊醒的。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看不到尽头,找不到出路。梦里出现了许多个人,每个人都有许多张面孔。前一刻还在对他笑对他好的人,后一刻就会挥剑斩来,而他呢?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向眼前人,注视着那一柄斩向自己的利剑,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就这么孤零零又动弹不得的站着,然后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他觉得疼。哪里都疼。可偏偏是这样的疼,他还是说不出话,更逃脱不得。于是,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在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中默默地站着。站了好久,好久。等他终于抬起头,眼前的人影已经被风吹散,又重新聚拢成型。他终于认出了对方的面容。那是……他自己的脸。……唐少棠就是在这样无助又混乱的思绪里张开的眼。最初,他神情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唯觉的似曾相识……仿佛不久前,他才刚经历过浑身是伤的醒来。当时有人在身边,对他说着救命之恩——“!”心口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唐少棠彻底醒转,他几乎是挣扎着直起身子,伸手在床榻边摸索,不知在寻什么。似在找寻不可能存在的防身武器,又像是在寻求早已被断绝的出路。“公子。”一旁静候多时的碧青见状于心不忍,轻唤一声将他拉回现实。闻言,唐少棠怔怔地停手,目光似乎仍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茫然地开口,问:“楼主呢?”碧青:“楼主还活着,但……被蓑衣翁生擒后关入了地牢。”她尽量言简意赅地叙述了来龙去脉,垂目心惊胆战地等唐少棠问话。她猜唐少棠至少会提一两句关于无寿阁阁主的事,无论是怨是恨是公是私,那都将是个无法回避的话题。谁知唐少棠对此只字未提,却问:“师父呢?”他尚且不知婵姨与霓裳楼楼主乃是同一人。更不会知道婵姨已先他一步回来,并以楼主的身份败于阮棂久之手,如今落入了蓑衣翁的掌心。碧青:“……奴家不知……”阮棂久与婵姨交手时,她也在场,虽然一开始就被打晕,却在二人分出胜负的终了之时转醒。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因此得见楼主的真面目,也眼睁睁地看着蓑衣翁将之带走而无能为力。碧青想,唐少棠如今身心受创,情况不明,现在不是对他坦言相告的时候。若戳破婵姨就是楼主的事实,难免会对他造成新的打击。反之,如果让唐少棠以为自己的师父还好端端的在外头自由自在,或许心里会好过一点吧?或许是沉默过于漫长,唐少棠错以为碧青怀揣着别的顾虑,转而问。“他们让你给我带话?”“他们?”唐少棠突然没头没尾的发问,让碧青着实愣了愣,一时不知他所指何人。他们……是指楼主或婵姨?唐少棠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五指刮过衾褥,道:“蓑衣翁和……无寿阁阁主。”他微瞬了瞬眼睫,目光固定向眼前的虚空,平静地陈述道:“他们留我活口,还差你来照顾,定有所图。所以,他们要我做什么?”他们让他活着,四肢俱全,除了有利可图,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么?唐少棠说话时冷静克制,表情还是一如往常般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碧青觉得,他哪里都不同了。哪怕只有短短几日的相处,碧青还是对唐少棠有了些了解的。比如他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如果有人向他搭话,他就算不会每次都面对面地给出回应,却仍会习惯似的微微倾向对方,聆听对方说话。而不是向现在这样,目光直直地落在眼前空白的墙壁上。“他们……”碧青斟酌着措辞,尽量婉转地说,“他们以楼主以及楼中其余姐妹的性命相要挟,让公子你再次带路,领着他们安然无恙的走出雪域迷阵。”由他亲自带来,由他亲自放走。唐少棠:“……”碧青等了许久都不见唐少棠回答。她以为唐少棠会愤怒,会拒绝,正踌躇该如何说服对方,却听一声意料之外的应承,幽幽落在耳边。似枯井无波,却已滴水成冰。唐少棠说:“可以。”……在霓裳楼,众所周知只有三位引路人:楼主本人,婵姨,唐少棠。如今既然证实婵姨和楼主是同一个人,引路人就只剩下了二人,唐少棠和地牢里奄奄一息的婵姨。出入雪域迷阵,想全身而退,想有人带路,就得从这两人中选出一人带路。但以婵姨现在的状态,别说带路了,能如寻常人一般说话走路恐怕都难。于是剩下的引路人就只有唐少棠。念及此,蓑衣翁原先并不反对阮阁主留下这么一个堪称隐患的活口。直到他查看了死于唐少棠剑下的下属尸体。他此行随行的下属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实力不说非凡,也绝不平俗,是放在哪里哪儿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但就是这么一批高手,皆被一剑毙命,出剑人剑法迅疾且狠绝,论剑术天赋,恐怕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所以他改主意了,他认为唐少棠此人活着,或许比雪域迷阵所带来的的风险更大。因此他适时约见了阮棂久,要与他据此商榷一番。说商榷,主要是他来说,阮棂久听着。当他还是左手使剑的江湖第一人池峰岚之时,他曾孤身一人闯过雪域迷阵。虽然体鳞伤终未能成事,但毕竟有过亲身经验。若要再闯,也非毫无把握。此番又捉了不少霓裳楼中人,届时拿活人开路,踩坑试机关,便能轻易免去不少危险和麻烦。何况此次与当年不同,他并非孤身一人,身边是可靠的属下,再添无寿阁阁主这个助力,要活着闯出雪域迷阵,不难。至多是赔上几个属下,牺牲多半俘虏,这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大损失。故而他们未必就需要真的冒险与唐少棠做这个交易,也没必要留他活口。斩草不除根,必成后患。唐少棠这个根,必须除。现在就除了也罢,佯装请他带路途中借机除了也罢了,总之非除不可。只有永绝后患,方无后顾之忧。蓑衣翁自认分析的头头是道,合情合理,只等阮阁主配合。“阮阁主如何看?”“我觉得不妥。”阮阁主似乎是铁了心要唐少棠活着带路,东掰西扯了好一会儿,终于扯出了个自以为颇具说服力的理由。“俘虏都让你拿来探路坑死了,谁给我搬金子。你吗?”带离霓裳楼的俘虏并非轻装上阵,而是一个个背负着搬运工的使命,靠人力将霓裳楼莫大的财富同时运送出去。人要是都死在了路上,谁来搬她们丢下的财宝?蓑衣翁:“……”阮阁主穷的坦坦****,且不是很喜欢以理服人,蓑衣翁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妥协了。“既然如此,麻烦楼主与老朽一左一右看着此人,确保他不敢胡来。”有他二人亲自看着,亮对方也耍不出什么花招来。阮阁主断然拒绝:“我不去,我让十文与你一起。”蓑衣翁困惑:“阁主让十文小兄弟相替,可是另有打算?不妨说来听听?”阮棂久:“我殿后。”蓑衣翁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解释道:“阁主有所不知,那唐少棠若是打算中途反水,必只能亲身触发机关,故而他周遭最为凶险,后方相对安全,无需殿后……”若是换做了曾经锋芒毕露的池峰岚,可绝没有这样与人闲话扯皮的好脾气。但蓑衣翁不同,他跌打滚爬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屈辱没承受过。不过始于一个胡搅蛮缠怪脾气的后生小辈多说些废话,还气不到他。阮棂久:“……我殿后。”阮阁主似乎突然词穷,跟十文上身了一般,只憋出一句“我殿后”。蓑衣翁十分耐心,循循善诱:“阮阁主这是何意?”阮阁主被逼问地头大,没耐心地嘀咕了一嘴:“我怕……”怕见某个人。上回见了不惜凌迟自己也要杀他。这回见了要怎么办?蓑衣翁:“?”怕?他没听错吧?无寿阁阁主,说怕?阮棂久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厚颜无耻道:“本阁主怕死。”蓑衣翁:“……?”???阮棂久:“我要走在最后,心安。”反正不能出现在唐少棠视线范围内。蓑衣翁愣了足足有了一盏茶的功夫,仿佛重新认识了一回眼前这个“骄傲”的年轻人,终于用尽平生修养压下了眼底的诧异,道:“阁主说笑了。”怕死?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小鬼头,以一人之力用雷霆手段血洗了无寿阁传统的新任阁主,怕死?阮棂久:“……”蓑衣翁:“……”一老一少无声对峙了半晌,蓑衣翁本着体恤后生的宽宏大量,呵呵笑着给乐双方一个台阶。“想必阁主自有不可为人道的用意,老朽就不刨根问底了。”-----作者有话要说:怕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