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位于城南郊外寂寂无名的寺庙,虽早已没了络绎不绝的香客,却仍保留着鼎盛时期代代相传下来的气派,大院套着小院,小径连着松路,占地甚广。同一个院落,老僧与刺客在拼杀,小沙弥则呼呼大睡,做着无忧无虑的美梦。隔着重重叠叠的院墙,客居的院子里,北望派的众人一无所觉,闹得正酣。十文来到院子角落的一棵枯树旁,蹲下,徒手插入寒冻的泥土开始挖坑。他似乎对种地瓜仍不死心,逮到机会就动手尝试。阮棂久此时愁得很,无暇管教。唐少棠:“?”令他发愁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无辜地看向他,心情似乎不错。阮棂久:“……”蓑衣翁早晚会知道唐少棠的身份,他会怎么看待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并不好说。如果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池峰岚,让他们父子相认,当是团圆的喜事。但物是人非,如今的池峰岚,显然与当初的他判若两人,他不再是心怀天下的骄傲侠客,而是扭曲冷血的蓑衣翁。阮棂久比谁都清楚,脚下的路一旦行差踏错,便再难回头了。这个时候再冒出一个由仇人抚养长大的儿子,就更难分辨心中的爱恨了。何况还有……秋海棠。此女倾国倾城,假死二十余年,惯于逢场作戏,连对亲生骨肉也毫无真心怜惜之意。言行举动全凭她自己与众不同的性子,根本无法以常人之度之。就比如,她明知自己无寿阁阁主的身份,却没有乘人之危痛下杀手。为何?关于她,目前唯一毋容置疑的事实只有一条,那就是:她已是霓裳楼的新主人,也顺理成章成为无寿阁的敌人。一旦两派相争,唐少棠夹在他二人之间,该如何自处?阮棂久从小最怕麻烦,思虑之余,愁容已经悄悄爬上眉梢。唐少棠微微倾身,曲指,点上眼前人的眉心。“别皱眉,也不用为难。我不想玩,更不想打你。”阮棂久:“?!”属于唐少棠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阮棂久瞳孔微睁,一时措手不及,竟没有将对方越界的手拨开。阮棂久的烦恼仍在,愁闷却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别样的心思。他恍惚回到初见时,唐少棠也是这般毫无预兆地凑近,送上了一份意料之外“报酬”。当时的他……是如何反应的?暴跳如雷?想生生劈了对方?现在的他……又是怎么想的?阮棂久:“……”他的思考瞬间停滞,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办法去想。只没来由地觉得夜风过分暖和了。否则怎么脸上不觉得凉,反而觉得烫呢?“咳,杨大夫他人呢?”可怜杨大夫替这帮人忙里忙外,出门未归却无人在意。只当他又去追心心念念的姑娘了,连口热汤也没给他留。唐少棠:“……?”阮棂久:“……”他说完就想掌自己的嘴,好端端的提别人作甚?“其实我是想……”想多活几年了。想问问收了暮天红的杨沐廷,能不能想个办法,续一续他的短命。听闻阮棂久要找杨大夫,唐少棠脸色微变,问:“你……旧伤复发?”他没有提蛊毒,只已旧伤一词模糊带过。阮棂久干脆利落地否认:“没有!”你别板脸,看得我心里不舒服。“说起来,你是如何治的我?”落水得救后,我体内的蛊毒也跟着平静了,总不至于着了凉就安分了吧?“……”“?”“我有灵丹妙药。”阮棂久伸手就往对方身上探:“藏哪儿了?我怎么不知道?”唐少棠往后退一步避开他不规矩的手,说:“你给我的。”阮棂久上前一步,逼问:“我给你的?”唐少棠点头,又后撤一步:“你在阮府给的我。”阮棂久咄咄逼人道:“那些药可治不了我。你不说实话?”唐少棠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不再退让,反问:“你与我说实话了吗?”从头到尾,你都没有与我说过实话。阮棂久:“一码归一码,这是两回事。”这是要跟我翻旧账?唐少棠:“既如此,等你肯说了,我便回答你。”阮棂久蹙眉,问:“你要我说什么?”唐少棠:“说……”他如鲠在喉,突然失了声。说……你毒入肺腑,时日……无多……唐少棠只觉呼吸艰难,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你……”说……你会不会救自己?阮棂久见唐少棠脸色不对,忧心道:“你怎么了?”唐少棠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淡淡道:“……没什么。”你不会告诉我。如果不是秋海棠,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的事。阮棂久:“?”我说什么了?看把他给气的?“哇啊!”一声惊叫划破夜空,仿佛抓住天降的救命稻草般,唐少棠与阮棂久同时转身奔向声音的来处,叠声问:“什么事?”“怎么了?”江云雀指着十文面前的坑,支支吾吾道:“他,他挖出来了……”一截白骨。阮棂久盯着那截白骨端详了片刻,确认这不是十文临时埋入土的“玩具”,方才冷冷道:“挖。”一声令下,连北望派的师兄弟们也拿来了铲子、簸箕、木棍等工具,一并帮忙挖了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具完整的骨骸就呈现在众人面前。阮棂久俯身细细端详了片刻,直接上手摸了摸圆润的头骨,喃喃道:“怪了。”唐少棠顺着他动作,视线落在无名头骨之上一瞬,立刻心领神会,转身赶往前院。楚告天也凑过来看了看,当即变了脸色对身边同门道:“我随唐少侠去追查此事,师父那边……瞒不住,如实相告便是。师弟,你照顾好大家。”张世歌:“嗯。”江云雀初入江湖,见不得死人,故而一直没敢仔细看白骨。此刻,她躲在张世歌身后的轻声问:“师兄,你也看出什么了吗?”张世歌答非所问地安抚道:“小师妹别害怕,有我保护你,没事的没事的。”小师妹从未真正经历过江湖险恶,双手未曾染血。他希望她能永远这般天真无邪。阮棂久冷冷道:“既入了江湖,早晚都要看的,你能护她一世?丫头自己过来看。”他人的事,他旁观者清,知道该面对的跑不了。可一旦换做自己,明知瞒着没用,却还是自欺欺人地拖延,他又有什么立场教训别人?江云雀挪了挪步子,想着自己将来终要独自行走江湖直面死亡,便鼓足勇气走向阮棂久。阮棂久问:“听说这里的树不少都是你们北望派种的?”江云雀点点头,说:“对,但我们种树的时候可没埋着……埋着……”阮棂久:“没几年的光景,化不成白骨。这尸体是用毒化去的。”他指着骷髅道,“既然这毒无法腐蚀骨骼,自然也化不去更难缠的东西。”江云雀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顺着阮棂久手指的方向,小声问:“更难缠的东西,在头上?”阮棂久:“三千烦恼丝,可不是说化就能化去的。”“埋在地底下,没有野兽破坏,没有狂风席卷,如何会消失的一干二净?除非……”江云雀捂住嘴惊呼:“他本来就没有头发?!他是个和尚?”阮棂久:“不错。”江云雀只觉一股恶寒爬上心头。她记得师父曾说过,他与这里原先的主持曾是故交。只是这位僧人多年前云游四方未归,没留下只字片语的交代,就由曾经亲手救下的弟子继承了的主持位置。如果,这位僧人并未云游呢?他一直在这里。寸步未离。江云雀惊愕地看向一眼望不见的庙门。她记得现任的主持曾笑眯眯地迎接他们,告诉他们,师父远游四方,由他继承衣钵。她记得,他还说,老主持对他有救命之恩,恩深似海,永不能忘。分明是永不能忘的恩情,为何会恩将仇报?人心,怎能险恶至此?-----作者有话要说:胡言乱语小剧场:阮棂久:杨大夫人呢?唐少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提别人?阮棂久:你要我说什么?唐少棠:被你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