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已经深夜了,十多个小时的时差没有倒又是红眼航班,下飞机的时候傅延拙头昏脑胀,看到司机朝他招手,他没有急着过去,而是摘下眼镜儿先捏了捏眉心。头疼。仓促回国,只因为开完会之后遇见隋闵的几句闲聊。聊了没几句,内容不多,但是傅延拙内心里觉得很不痛快,甚至有些心神不宁。这大半年,他早将章遥看成了自己家里的一份子,夸张一点说视若己出也不过分了,他原本还以为小崽子挑剔又难搞是因为家境富足被骄纵的,谁料是因为漠视和放养?章遥父亲没有出事之前也总是忙着各种工作,他们夫妻很早离婚,章棹一年中没有几天是在家的,隋闵说,他有几次替章棹去帮章遥参加家长日,顺道送章遥回家的时候,章遥往往都很沉默。隋闵说的很简要,傅延拙却几乎立刻想到了他跟小崽子第一次见面,章遥戴着耳机垂着头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隋闵说,章遥住在很大很空的别墅里,别墅里除了章遥和按时按点出现又离开的钟点工以外没有别的活物。那样的生活,听一听也让人觉得贫瘠,就算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生活在那种环境下也会变得孤僻,何况一个孩子?傅延拙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章遥的叛逆为什么这么不同寻常,那根本不是叛逆。是惯性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对温情不知所措的别扭,笨拙的患得患失。夜里的北城灯火通明,傅延拙看着窗外点起一支烟,也慢慢开始后悔。他想,自己过于世故圆滑,只想着从外面打破,从没想过深入了解章遥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容易炸毛的深层原因。他一直以为章遥因为家境富裕被骄纵地任性,因此尽管顺着他,可内心里却总在笑章遥的幼稚和任性,甚至从心里最深处,他将章遥这些任性当作麻烦,采取种种措施的时候也仅仅是在处理麻烦——他始终将章遥看成麻烦,用各种手段,目的也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便捷。因为答应了,所以将照顾章遥当成了一件任务去完成。而章遥在最开始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楚河汉界清清楚楚,是自己非要拿引以为傲的成年人手段去打破边线。章遥说的不错,自己在驯养他。车子停在了门口,司机去停车休息了,傅延拙下车却没有立刻进去,他先在门口点了一支烟,打火机映出火光,烟草燃烧散发出轻飘的烟草味儿。那支烟在修长的指节之间燃烧,傅延拙转身坐在了台阶上,觉得章棹实在是个王八蛋。不能兼顾家庭,不能好好地培养一个独立的生命,何必耽误伴侣和孩子的一生?他大概知道章遥之前为什么会对宋齐还有自己说的那些话有那么大的反应了,他想,章遥肯对自己闹脾气确实很难得。这么一想,自己也是个王八蛋。傅延拙沉沉叹了一口气,夜深了,要说什么也得等明天,他前一天发回来的文件估计又捅了小崽子的马蜂窝,这下子可怎么是好?傅老板实在头疼,原本只是想起来章遥该择校了,找人收集了一下资料发给章遥,表示自己在留意他的事情,谁知道正正好,又撞上枪口了?小崽子已经一天没动静了,不知道又在酝酿什么。这回是打算一言不合去学校,还是又打算开始冷战?而楼上,汽车停在门口章遥就注意到了。他本来在打游戏,听到刹车声没忍住从窗口看了一眼,居然看到傅延拙下车。一向不急不徐甚至有几分闷骚的傅老板今天步履沉重,不知道怎么了。大门口,傅延拙下车,老张去停车了,但是门外始终没动静。他没忍住走出房门,从走廊一头的窗户往下看,看不到人,但是烟雾袅袅,细微的烟草味儿飘上来,在路灯里化开,揉进夜色看不见了。烟燃了一半儿,傅延拙正在冷静,头顶插销响动,窗户打开了。傅延拙讶然抬头,见章遥探头出来。两人对视一眼,章遥没开口,抿着嘴看上去依旧不大开心——这就是小崽子惯常的表情,谁欠他几百万似的。对视半晌,章遥就是不说话,傅延拙歪着头笑了,从胸腔中传出来,低低地,有些闷:“怎么还没睡?”“在打游戏。”章遥说。傅延拙笑意更深,觉得今天冷冰冰别扭的小崽子格外顺眼,语气温柔不自知:“这么晚了,少熬一点儿夜,早点休息。”章遥没理他,问:“你怎么回来了?”傅老板弹了弹烟灰,道:“生意谈完了。”楼下的人坐在台阶上仰着头,镜片反着路灯的光,章遥觉得今天的傅延拙看上去很好说话——虽然平时看上去也很好说话,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看上去’,比如上一次,听说科技馆周三有机器人展,他想去看,但是那天月考,在他提出想要翘掉考试去看展的时候,傅延拙当时没说话,笑盈盈点头,在周三的时候把他丢到了学校,依旧是笑盈盈告诉班主任,自己打算翘掉考试,所以待会儿他走了无论自己说不舒服还是怎么都不要信,保准是打算逃走。虽然周末带着他去另一个城市看了展,但是对于那件事情章遥依旧很生气——这就是傅老狐狸说的平等!不过今天他看上去很温柔。他在夜色中,仰头看着自己,那个瞬间,章遥觉得傅延拙很像自己的家里人。不,不是,是自己很像傅延拙的家里人。他心里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自己可以留下。那支烟快要烧完了,章遥忽然说:“你等等我!”话音迫切,像是傅延拙很快就会消失。那是一种类似于第六感的感觉,很强烈,但章遥很怕是错觉,所以想要快一点确认。“什么?”傅延拙没反应过来,窗口的人已经消失了,不过很快,一楼的声控灯亮起来了,少年出现在了门口,扶着门框站定。傅老板弹了弹烟灰,打算将那支烟掐掉,章遥已经走过来了,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这几步路也走地很着急。傅延拙顿了顿,没有动作,看着章遥炯炯的目光,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处变不惊的傅老板索性席地而坐,动作更加松弛,他接着吸那支烟,心想,偶尔一次也没什么。章遥也跟着坐下了,坐下的时候呼吸还没有平缓。他问:“傅延拙,你抽烟是有烦心事儿吗?”傅老板气笑了:“章遥,你该有点儿礼貌了,再怎么说,我也算你长辈了。”这次说的特别真心,可章遥没理他,傅延拙无奈,只好接着说:“也不算烦心事儿,就是,有些事情一时之间没有头绪。”话没说完,章遥伸手,傅延拙没懂,紧接着手指一空,章遥从他指节抽走那支烟,学着傅延拙的样子吸了一口,动作生疏,吸进嘴里恐怕没到舌根就吐了出来。不过还是有点儿苦。他看过去,傅延拙静静看着自己,没有阻止。口味挑剔的小少爷不喜欢这种味道,也不太明白傅延拙怎么会喜欢这个。见他皱眉,傅老板终于失笑:“小兔崽子,才多大点人,就学着大人抽烟?”少年的手在地上按灭了烟头,傅延拙打量了一眼章遥,还是个小孩子,就算聪明也还是稚嫩。看上去总闷着,其实只要用几分心,高不高兴都在脸上,明明白白的。“昨天发给你的文件,看了吗?”章遥点点头,垂下眼,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傅延拙叹了一口气,他是好心,这件事情本身也没错,可是放在章遥身上就是不对的,他没弄清楚就犯了糊涂,这个台阶一定要是自己给出来的。他正要问章遥想去哪里,要不要留在北城,还没张嘴章遥先了开口,眼神有些迟疑,话却一鼓作气生怕顿一下就说不完了:“傅延拙,你说只要我不走,想留到什么时候都行?”傅老板点点头,心里发涩,脸上没表现,他看着迫切望着自己等待被审判的小东西,心想这是什么恳求呢?这么一点儿事情,何必这样忐忑地看着自己?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傅延拙慢慢点头:“当然。”“我打算报冬令营。”章遥垂着头,慢吞吞说完:“京大的冬令营,我想……”他克服掉可能被拒绝和抛弃的恐慌,试着不再拐弯抹角。以往的直接都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保护,这是章遥头一次直白地提出来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虽然心里打鼓,可他就是觉得自己今天说什么都会被满足,信心来自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怪异预感。可说到这里他渐渐开始犹豫。傅延拙摸了摸他的头:“好。”章遥惊喜抬头,傅延拙正看着他,这会儿是俯视,但是目光跟方才仰头看自己的时候一样,还是温柔的,比以往都要包容。声音也轻轻地,像一片羽毛,比刚才飘上去的烟雾还要轻,轻轻地搔在心头,比夜色还要寂静。“时间不早了。”傅延拙看着一脸惊喜的章遥,为他从自己这里扎根的样子快慰,于是更加温柔,摸了几把小东西的后脑勺:“早点休息。”-----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