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真与卿舟雪在外界等到许久,终于见阮明珠的丝茧有了些动静。她一脚将那缠绕的丝线蹬开,迎面便是八只眼睛的织梦蛛,阮明珠一惊,险些一脚朝它蹬去,被林寻真和卿舟雪架着胳膊拖了过来。“别踢它,白苏还在丝茧里头!”林寻真问,“你瞧见了什么?怎么耗了这么久?”阮明珠将脸上黏着的丝线扯下,嫌弃地拍拍手,“一些很小时候的事,演得倒是和真的一样,再让我过了遍苦日子。这玩意真邪门。我是听见了有人喊我,又瞧见了——”“待会再说罢。”卿舟雪打断她,“你说你可以听见有人喊你?”“对。唉?你们喊的?”林寻真与卿舟雪对望一眼,说明这法子不是全然无用。于是她们连忙守在白苏边上,开始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阮明珠明白过来,遂也加入其中。与林阮二人梦到幼时回忆不同,白苏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走到了一处陌生之地。其实她胆子不算很大,此刻一人独行于幽邃昏暗之处,前后都瞧不见人影,心中像是提了一小桶水,晃**得不甚安宁。这是何方?她捏紧衣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向着前方一片光亮之处。当眼睛被刺痛的时候,白苏不禁流了点泪。当她再次看清眼前变幻的景象时,却实打实地愣在了原地。战火连天,血肉横飞。她还未反应过来,一团似是脏器的湿热东西便掉在了眼前,滚在尘泥里,散发着幽幽魔气,好几圈才停下来。她惊得一下子跳开,连退了几步。白苏治病救人,虽也见过比较惨烈的模样,但从未亲自上过战场,何况是这等场面——一团一团的鲜血自伤口中涌出,脏器尸块掉在地上,又很快化为灵力或魔气消散于天地之间,四周惨叫声,嘶吼声,像弹了几百个断弦琵琶一样刺耳。她藏身于古战场的一堆尸块后面,观察着四周的景象,此处好像是仙魔大战,高阶的魔物和修士在天上施法打斗,于地面上的魔兵和年轻将领亦在斗争。仙法笼罩了整个场面,将魔物围困于阵法之中,宛若困兽。这并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屠杀。这场屠杀白苏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医修,在此等危境之中只能自保。鼻尖浓厚的血腥味道弥散开来,惨叫声像是催命一样在她耳根子旁回响。白苏捂着嘴,被熏得想要呕吐,她眼瞅着身旁一位魔将倒下,被击中了心脉,痛苦地扭曲于地面,情急之下握住了白苏的手腕。“嗬……”白苏慌忙低下眼睛,与魔物狰狞的脸庞对上,青面獠牙,丑陋不堪,它的眼神中盛满了一片绝望,那是对死的恐惧。粗砺的声音微微喘着,已经很是虚弱。白苏定了定神,勉强冷静下来,将它用力拖到一片隐秘不受打扰之处,刚想以灵力钻入它关窍治愈,耳边却有一道空灵的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白苏心中一紧,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任何人,只有横七竖八的魔尸。“救人。”她轻声答道。一声嗤笑,“那是人么?”木灵根柔和催生之力已然笼罩于它汩汩流血之处,伤口有愈合的迹象。白苏一边救着它,一面抽出功夫来回答这虚无缥缈的声音,“虽非我族类,到底也是性命一条——你是何人?”“我是谁不重要。今日闲来无事,单只和小友论一论道法,你是医修,就论一论这医道罢。”白苏心中的不安散却了点儿,她感觉此人并非有恶意,便问,“你想怎么论?”“行医者救人,天经地义,是也不是?”声音含笑道。“是。”“那若是因着你所救之人,死掉了更多无辜之人。你还救不救?”白苏迟疑道,“……这是何意?”眼前的景象忽然再度虚化,一层层崩拆开来,白苏下意识地闭眼,她再度睁眼时,又瞧见一片尸山血海。目光锁定到一处,她讶然睁大双眸,看着那些魔物挣扎起来,咬碎修士的头颅,吞掉他们的内丹,手臂上的肌肉一寸寸膨胀,异常凶残。“如果你救的是这样的东西——致使生灵涂炭,万劫不复,而你,”声音顿时尖锐,“行医之人,才是最终举起屠刀的人。你当真就没有辜负自己的初心么?你看着死在魔物利爪下的亡魂,心中亦不会有半点愧疚么?”白苏愣了一瞬,手指不由得攥紧,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张了张嘴,“可是人与魔只算出生,不能一概而论。这世上既有以杀证道的修仙人,也有光明磊落,不造杀孽的妖魔,这又怎么说得好?”“妖魔的血脉天生嗜杀,或多或少罢了,你……要拿人命去赌么,你能赌得起么。”那声音低下来,似是蛊惑,“不愿赌的话,你就放开它,这样可好?”方才白苏正在思绪间,灵力运作不由得慢了下来,她感受着它身上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和逐渐冷却的热血,以及那一双仍然是睁着的,满是哀求与恐惧的眼睛。生灵的眼是万用的沟渠,一切尽在不言中。该……该继续吗。有那么一个瞬间,两难的愧疚感几乎淹没了她,险些让人窒息。但是面对此般情形,也难有双全的抉择。白苏闭上眼睛,耳畔旁微弱的呻吟一下子隔得很远很远。整片幻影寂静下来,仿佛又只剩她一人。她曾见过柳寻芹拒诊,神色淡漠,在一片哀求声骂声中闭门不出,事后也并未见她脸上有半分悔色,仿佛如同拂去了一片尘埃一样不以为意。那时白苏年纪还小,问师尊如何能做到这般坚定。柳寻芹只说,“活了这般年头,见惯死生,都是常事,自然无动于衷。”小白苏不解,“那我活到师尊这个年纪时,也会如此吗?”室内静谧,柳寻芹的唇边溢出一缕白烟,像是一声轻叹,烟雾被她自己的灵力裹挟着卷去窗外,飘得无影无踪。“我并非好的医者,只能说精于此道。你太过良善,各人的道并不相同,遵心便是,所以在种种抉择之间,不用学我,也不用学任何人。”白苏当年没有听懂师尊的话,在她心中,如果大名鼎鼎的医仙都不能算好,那放眼天底下又何人能及?但她告诉她,不用学任何人。思绪渐渐回拢,白苏定了定神,决定坚持道心。于她而言,濒死的生灵是一条鲜活的性命,她将其救起,是医修的天性,缘分从此止于此。正如人行走于滩涂之上,将搁浅的鱼丢入水中,不会多思它今后的游向。神思电转之间,幻影应心而碎。恍然如梦醒,她听见了几位同门呼唤的声音,眼前是白融融一片,撕开来,湛蓝的天空重新映入眼帘。织梦蛛最终失望而归,连一个人都未捞着。它制造的幻境,人在坠入其中时会混淆记忆,自动融入场景,需要在其中清醒过来,摆脱提线木偶的掣肘,做出自己的抉择,方能醒来。不知是否由掌门所设,特地用来考验弟子的心性。阮明珠将白苏身上的线扯开,又将人提起来,“没事儿吧?”她摇摇头,笑了一下,“算是极幸运了。我醒来忽然发觉境界有所松动。”“这么厉害?”阮明珠讶然道,“原来被这玩意缠上还有这等大机缘。”“现下我们该走了。”林寻真将那块标志的玉石给了卿舟雪,又将地图铺展开来,手指在上面滑过。掌门春秋殿内。映天水镜上的画面波动一二,重新归于一片平静。赛程很长,许是得耗上一周时日。长老们无需休眠,但长时间专注于此,未免容易疲累。云舒尘闭目养神良久,再度睁开眼时,在镜中不见徒儿的身影,不禁兴致缺缺,又将目光挪向别处。其它的几位长老已经就其它事情闲聊起来,掌门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也不知到底是何意见;柳寻芹目光放平,时不时将面前的茶盏缓缓转一圈;而越长歌支着下巴,侧头看着柳寻芹转杯子,百无聊赖。确实无趣。以往没遇见卿舟雪的时候,她对于要端坐于此处,瞧个七天七夜的事儿深恶痛绝。一向是告病于峰,闭门不出,而今年则很有不同。掌门也发觉,云师妹继收徒以后,竟好相处也好说话许多,譬如这种形式也乐意陪人走一走了。卿师侄哪里是什么煞星转世,分明是太初境的吉星高照。硬生生将那病秧子师妹从室内搬出来,得以见一见天光。“有了徒儿当真不一样。我记得你以前曾说不喜欢小孩,现在尝试一下,倒也相处得很好。”她这一点倒是从未变过。只不过卿舟雪乃卦象所指之人,又天生特殊,便还是妥协将她捡回来,一开始只能说不算讨厌她,但还是……从未想过今日这般情形。云舒尘眉梢微蹙,下意识否认道,“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