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偶尔来剑阁瞧一瞧后辈们练剑时,便一眼瞅见了卿舟雪。她确实在舞剑,只是一招一式中,隐约能看出人的心不在焉,更兼几分忧虑。掌门看了良久,摇了摇头,止住她,“倘若每一剑都刺不到位的话,养成习惯是有损的,不如不练。去歇着吧。”卿舟雪回过神来,方才她想得出神,竟也未看到掌门前来。“……是。”如此,她便将剑插回鞘中,寻了个安静处坐着,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脸上平日里因着无甚神情,所以根本藏不住什么情绪。人有心事,一眼就能看出来。“最近是有什么不解之处?”掌门总觉得这孩子不对劲,整个人如秋后的黄草,没精打采的。卿舟雪摇了摇头,只道,“弟子昨晚未睡好。”一旁的师弟小声嘀咕道,“她已连着一周也未睡好了。”掌门闻言一蹙眉,叹了口气,“你随我过来。”卿舟雪随着他进了主殿,掌门并无什么长辈的架子,还给她递了杯茶水。卿舟雪拿在手中,道了声谢,而后又陷入沉默。“是和你师尊,近日有些不和吗?”提起云舒尘,卿舟雪的眼神动了一下,相当轻微。掌门看在眼里,心下微叹,“你不说话,本座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若——”“你一个孤寡老剑修,与另个孤寡小剑修谈心,能谈出个什么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卿舟雪回眸时,越长老眉眼弯弯,抬步走入,放下掩唇的手。掌门倒退一步,面露不善,“你怎么来了?若是想支取下一月的俸禄,本座劝你不用再言。”“师兄这心胸还是不够广阔,半点不似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越长老横他一眼,“本座出手,便只拿一月么?”“我要明年一整年的~”她将手心摊开,放在掌门眼前,晃了晃。“一年?”掌门面无表情,“你怎么不下山去抢?”此话一出,他当即后悔。只见越长歌双手一合,不知从哪儿甩出来一张手帕,沾着自己并不存在的眼泪,哀声呜咽道,“师妹心思良善,不忍伤山下百姓,我抢不了别人,只好半夜给掌门大人下点药,将您绑去做小倌儿,将这太初境第一金字招牌给砸出来。”“……”掌门瞧她的神色,像是瞧见了什么天下至浊之物。她见掌门无动于衷,手帕一扔,逼近一步,“老掌门,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娘现下穷途末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只要能作!”卿舟雪的肩膀一动,被穷途末路的越师叔捉过去,一记手刀刷地横在她的颈脖间。越长歌啧了一声,拍了拍卿舟雪的脸蛋,故作可惜地说,“掌门师兄,你再磨叽下去,你前程大好的师侄,剑宗未来的希望,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这可真是苍天无眼哪。”卿舟雪又在心中听到一记传音,是越师叔的声音,“嗯?你倒是吱一声?”于是卿舟雪淡定道:“救命。”向来儒雅的掌门气得一口老血在心口翻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朝越长歌那边丢去,“拿着给本座有多远滚多远!”殿门外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瞅见师尊松了手,又转了个身,优雅地接住了口袋,纤细素指勾着绳儿,晃**几下,整个人顿时熠熠生辉。她们爆发出一声欢呼,又击了个掌,哒哒哒几步过来,凑到越长歌身边,压低声音悄悄说,“师尊,要吃果果。”掌门黑着脸,一边在心中感叹师门不幸,最后只装作没有听见。越长歌将钱袋一收,满面春风,揉弄了几个小团子后,正欲潇洒离去。却听得师兄在身后道,“且慢。”“这孩子近日有些心事,你这般喜好玩乐,也将她带去走一走。”“哦?”越长歌顿住脚步,方才诈了掌门一笔,此刻倒是不好拒绝了。于是她瞥向一脸古井无波的卿师侄,笑了笑,“是一些女儿家的心思么。”女儿家的心思,兴许也得女人来解。只是孤寂更难解。云舒尘这几日总觉峰上清净,风过林梢,鸟雀啁啾,除此之外,再无人声了。也许是这几日间,徒儿再未出现与她说过一句话,宛如沉入水中的石子,连落下去都是寂静无声的。她们在未睡同一间屋子时,交流也如这般寥寥无几,兴许几月都不得见一次面。因为生活轨迹本就不同。这倒是让云舒尘恍然回到了一种卿儿还小,那时她们还未这般熟悉的时候。她独坐于亭中,今日无事,也睡不着。于是便寻了这一片地方,铺开宣纸,执笔作画。几层墨染,远方山色就已十分清晰。只需留白,周遭的云雾也如真的一样。此刻渐渐入了初夏,花红遍野。颜色一多,画起来就容易灿烂。不过云舒尘不喜欢这么多颜色,她更喜欢一片白茫茫的寒冬,干净,纯粹。也正是因着如此,哪怕自己体弱不能受寒,她也将家安在了诸多雨雪的鹤衣峰。她本只是打发时间,无所谓画些什么,皆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来,画完了天地山川,又觉这景色有些寂寥,便添了一女子。她没有想画卿舟雪,结果越画越是相像,好似这笔杆子一动,记忆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最后无法,便开始细细想起徒儿的眉眼身段,描了个舞剑的雏形。纷飞的大雪绕于她的剑尖,顺着这把利刃看过去,姿态高雅,遗世独立,天地茫茫间,倒真像一只成了精的仙鹤飞起来。再长上几年,真正成熟后。云舒尘的笔尖不知何时淌了墨。又该是何等风华了。可这般想着时,她心中并不是很高兴,当然也不能说难过。好像打翻了佐料,煮成一碗黏黏糊糊的粥,喝得人百味陈杂。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浓重的酒气,云舒尘放下手中之笔,回头一看,当即愣住。越长歌自不远处走来,身上挂着一抹白衣身影,她正艰难地把这醉醺醺的人扶正,往云舒尘那边推,“你倒是快些来,接一接这丫头。”云舒尘神色一冷,抬起手捏了个诀,水聚拢为线,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彻底兜住了卿舟雪,将她揽回自己身边。她伸手碰了一下徒儿的脸,发觉滚烫一片,现下已喝得不省人事。“越长歌。”她凉凉道,“你把我的弟子灌成这样,什么意思?”“本是想借由这等杯中之物,好让她开怀畅言,未曾想一碰就倒,当真没意思。”“你不知道你的小徒儿近几日魂不守舍么。”越长歌盯着云舒尘的眼睛,云舒尘看了她一眼,便垂下来视线,只瞧着昏睡不醒的卿舟雪。“连掌门那个老古董都看出来不对劲。”她一笑,带着几分促狭,转头负手离去,又长叹一声:“越师叔对她再好,掌门对她再好,终究比不得亲师尊一句软话呢——交给你了。”云舒尘瞥她一眼,并未说话,灵力不知何时撤去,水化为滴,淌入地缝。卿舟雪的身子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她身上。待越长歌走后。她看着卿舟雪安静的睡容,静了半天,忽然又微微笑了一下。“卿儿总是……无意间气人。”她拨弄着她鬓边的发,轻声叹气,更似说给自己听,“可算来算去,确也不是你的错。”她的手又滑下来,在她面颊上捏了捏,手感颇好。这般揉弄半天,便把人托起来了一些,慢慢地,环紧了她的腰身。许久未曾这样紧拥了。云舒尘将她捞了个满怀以后,内里的某种难以出口的空虚被骤然填满。“师尊……在说什么?”耳边传来一声呢喃,云舒尘回过神来,将手上的力松了些,低头看去,“何时醒的?”卿舟雪动弹了一下,偏开头,眯着眼想要站起来。越长老的陈酿果真厉害,几杯下肚,她此刻感觉地在天上,天在地下,而腿不知在哪儿,人如鬼魂一般轻飘飘不着地。云舒尘亦站起身来,扶住那摇摇晃晃的人影,无奈道,“喝成这样还想一个人去哪?”姑娘冰雪一般的脸蛋上被红霞染透,她揉着太阳穴,俨然是头疼得厉害,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云舒尘,便伸手向后一指,“沐,浴。”“酒后不宜沐浴。”云舒尘拇指捻上食指,手腕微翻,试图以术法替她去除一身酒气,结果卿舟雪不依不挠,迈着绵软的步子非要往浴池的方向走。她相当无奈,“你真的要去?”回答她的是徒儿醉醺醺但朝向异常坚定的步伐。云舒尘总觉她这次不似那一日——同样是醉了,可是那日安静又乖顺。扶哪儿便是哪儿,师尊说什么是什么,哪像现下这般不安分。卿舟雪被云舒尘只手扶着,半阖着眼,不多时便察觉到潮热的水汽。她这才舒坦,一手在腰间摸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系带,借着一分醉意,将其彻底扯开来。我宣布,这次是有效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