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这般瞧她,还是十八岁那年。那时她毫无避讳之意地将衣裳除去,甚至面対自己的回避一脸疑惑。云舒尘这次并未将目光挪开,她下意识地垂眸,很快复而抬起。那姑娘一身冰肌玉骨的好颜色,随着哗啦一声水响,悉数没入水中半截漂浮的乌发。虽是日日在她耳根子旁强调着,莫要当着人脱衣裳,最好也不要在师尊面前毫无顾忌。依现在看来,她估计也只是且听且信,将此般“规则”当成太初境律令一样死板地记下,实则在内心対于此事毫无羞耻之意。卿儿现下头脑不甚清明,醉醺醺地靠在池子旁。云舒尘看了半天,总觉得她要随时睡过去,也不知这般在水中泡着,到底是沐浴个什么劲儿。宽大的衣袖下,云舒尘的手微微紧了一下,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放开。卿舟雪正茫然间,却感觉肩头一股热流涌过,她慢慢回头,只见一只素白的手搭在她的肩头,而后又掬了捧水,浇在她身上。“你坐起来些。”颈后的发丝被抚开,凉意顿生,又被温热的水浇上去,卿舟雪忍不住唔了一声。她回眸看向云舒尘,似乎并未弄明白现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转过去。”女人的手抵住她的下巴,将她推了回去,目视前方。卿舟雪虽是晕着,但相当知道这背后之人是云舒尘。小时候学剑便听师兄们或掌门教诲,御敌时,万不可轻易将后背留于人。无论是何等境地,何等修为,这一点是要贯穿始终的警惕。不过她每将云舒尘背在身后时,尝到的滋味并非是惶恐,而是由心底生发的一种,被稳稳托住,相当舒适的安定感。宛若鸟雀知道背后是一片广袤足以驰骋的穹宇。她闭上眼睛。师尊的一双手皆很细腻,不施丹蔻,保养得当。想来平日从未操持过家务粗活,也不会与刀枪棍棒相碰,只余执笔时蹭出的一块触感要稍微明显一些。她被她舀着水的手一遍遍浇过去,又抚回来,温柔至极。“头一次伺候人洗澡,”耳畔的声音这般说,“轻重缓急,这样都还好么。”卿舟雪正在反应这句话时,却又听她轻笑一声,“好与不好,你现下这模样,也只能受着了。”接下来整个人舒服又浮沉,皂荚的香气和师尊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处。她于朦胧之中听觉云舒尘在说些什么,可惜再没听清过。整个人好似被煮软的汤圆,最终被人捞了起来。其后又不知怎的被安置到了**,她隐约觉得,师尊好像在抱着她。脸颊又被捏了捏。横竖她也寻不着重心在哪儿,索性任云舒尘摆弄。师尊好似一步没踩稳,卿舟雪在与她一同滚在**时,下意识伸手护着了她的腰背,又接借力将自己垫在她身下。卿舟雪蹙眉一瞬,睁了眼。借着几分昏黄光线,她仰头看去,面前的人模模糊糊的,如雾里看花。意识浮沉间,本能占为上风,她的指尖触着云舒尘的轮廓,小心翼翼地,这样碰过一遍,好似工笔画中给美人描了边,面相愈发清晰起来。虽说在她心中,师尊没有一处可挑剔的。不过她觉得云舒尘的这里生得最为好——她抚上她的眉梢眼角。眼睛的走势是端庄的,只在眼尾处略勾了一点,她凝视某处不动的时候,总如秋水烟云起,含着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卿舟雪时常被这般看着,或是她在朝自己笑着,心里总是微妙地破开一个口子,漏进来敞亮的光。说是再没有什么烦忧的事情,这话确实是真的。“干什么?”云舒尘并未躲闪,静静地看着她。缓过神后,她柔声道,“自那日后,现下是第几天了?听越长歌说你惆怅得不像样。”“那卿儿……可有想対我说的话?”“……要说的话?”卿舟雪垂下眼帘,又晕乎地摇了摇脑袋,正当此刻,下巴却被抵住,不让她晃动。云舒尘此刻倒是心平气和,稍微支起来了一些,和她凑得很近。“告诉我。”她并未说明自己想要什么答案,这句没头没尾地话横亘于两人之间,但两人应该都是心知肚明的。卿舟雪也能感觉到这种逼近,温热的吐息如和风一样扫在她的脸上。告诉她什么?好似千言万语想说,但这时头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云舒尘不自觉愣住的一瞬间,她感觉卿舟雪仰起头,随后嘴唇上传来一抹温凉。卿舟雪向前一步,将她们唇间的最后一丝缝隙合拢。轻如雪花,一触即离。*卿舟雪真正清醒时,已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她一睁眼便瞧着师尊坐在自己床边,看样子是懒得起床,手里拿着个话本瞧。自从被卿舟雪撞破那一面墙的隐秘后,云舒尘又缓了几日,最后索性懒得装,现下已经看得非常光明正大。卿舟雪人一动,又如上次那般开始头疼,她将眉梢蹙起,不舒服地翻了个身。“睡够了?”太阳穴上则立马按了一根拇指,替她揉了揉。她的徒儿愣在**,将四周环顾了一圈,确认这并非自己房间,“师尊,我怎的睡在此处?”“你不想想,昨日做了什么好事?”一听这语气,“好事”定然不是什么字面意思。她抬眼看着云舒尘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确定地说,“……喝酒?”“嗯。”师尊瞥她一眼,“还有呢?”“还有……”卿舟雪不确定地说,“沐浴?”云舒尘并非放过她,垂下眼帘,“还有。”卿舟雪思忖了半天,实在于记忆之中寻不到只影了,此刻越想头越是疼痛。最终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她的额,凉凉道,“这记性愈发差了,你以后可怎么办。”“我……干了什么很过分——”声音戛然而止。卿舟雪的头被迫抬起。师尊的食指微屈,挑起她的下巴,手腕翻转间,拇指便摁了上去。她的动作比较温柔,也只是缓缓摩挲过她的下唇,而后抵于嘴角,“确实有些过分。”“姑且原谅你这一次。”她冷哼一声,松开她的那一瞬,又如变脸一般将冷色悉数褪去,春风顿生。云舒尘冲她缓缓一笑——这会儿卿舟雪读得清楚,师尊的眉梢眼角都漾着满意,想来是当真心情不错。“卿儿。”她放松地躺下,又顺手拿起了话本,“快入夏了,天热,你还是同我一道睡。”卿舟雪走出房门时,的确感觉天气燥热了起来。她运功使自己散发着寒意,但是不知为何,身体凉成一片,念起唇上那一丝微妙的触觉后,胸口某处依旧像揣着个暖石似的,热得发烫,好似要蚀出一个小洞,喜怒哀乐就从那孔中流出。她先前也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惹恼了师尊,现如今更不知是哪句话哄好了她。悄悄地想,师尊确有一些喜怒无常的本事在身上。她将房内的物什收拾了一半,环顾一周,决定无需悉数打包带走,按这势头,师尊保不齐哪日又将她丢回来。卿舟雪的手不自觉摸过那本《以下犯上》,之前她心中揣着事儿,这话本虽是借来,但还未曾翻开过。现在见到师尊又开始与之前一般待她,她心情一松,这才有了点想看的欲望。结果刚才翻开一页,连主角姓甚名谁都未看清时,窗外忽然立了个绰约人影,就这木窗轻轻一叩。卿舟雪走出门,发觉不是云舒尘,而是越师叔。越师叔歪头一笑,“小师侄?你与你师尊现下谈好了?”“……嗯。”卿舟雪问,“师叔是来找师尊的么?”“我的确是要来寻她的。”越长歌神色无辜,“不过先前把你灌醉,你家师尊瞧着我,当着你的面,估计又是不怎么有好脸色的。我便懒得上前讨晦气了——你带句话给她。”“这话便是:大恩不言谢,早早地把酒钱送来就好。”越长歌又说,“还有另一件事儿,掌门托我去和几个长老提一嘴弟子下山游历。你把这个告诉她就好了,这么多年的老传统,大家都懂。”简短交代了几句,越长歌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卿舟雪不得不放下书册,去将话悉数带到,免得待会儿遗忘。云舒尘听到越长歌那句话时,只听不出喜怒地嗯了一声。而后她又听完下山游历一事,目光便投向卿舟雪。“的确是老传统,隔着几年便会有一次。前几年那一次,流云仙宗前来讨教,这便耽搁下来,因此你应当还没有去过。”“卿儿想去么?”卿舟雪好似寻着一抹光亮,“师尊,还可不去吗?”“不可以。”“……”“那么想与不想,于徒儿而言,便无什么分别了。”“于我有分别。”云舒尘意义不明地弯了唇,又看着她叹道,“出去走一走,対于你而言,好像也不错。应当也就几月的工夫,师尊不得陪同,也不能与同门姊妹结伴。”“这游历……有何目的?”云舒尘偶然念起了少女时的一些青涩回忆,她想了想,“并无。只是去走一走,看看世间万物。人有时候活着,所作所为,也并非非有目的不可,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别有一番风味。修行路上的一些阻碍,往往就在无意间突破,谁也说不准。”卿舟雪点了点头,対于这一点倒是颇有同感。云长老那双尊贵的,细腻的,不事家务的手,到底还是因为徒儿年轻,温热,而柔美的曲线,开辟了它们的崭新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