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七情六欲,全拜情根所赐。“你说起这件事情。”柳寻芹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的确有一些疑点,她八岁那年来至太初境时几乎没有情根。不知是后天所为,还是天生而致。只是这孩子身上太多特殊之处,这一点属实算不了什么。”云舒尘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开了柳寻芹的手腕,袖子垂下,掩住了攥紧的力道,“这怎会算不了什么?人有耳鼻口舌,用以听风雨闻花香,遍尝百味。情根一缺……”便如隐形的目盲,空有一双眼,却什么都不能放入眼中,与行尸走肉无异。“我还没说完。这一些年,”柳寻芹看向云舒尘,“她似乎是有点儿长进,微不可见地,将情根重新长出来些许,如幼苗一样冒了头。其后会如何尚且说不准。”好像也是。卿儿更小一些的时候,脸上神色更加木然,成天冷着个小脸。但与她的相处时分日渐增多,她的确如一块渐渐融化的冰川,表情松活了不少,甚至在零星几个时刻,云舒尘还能记得她微微笑起的模样。原来那情根,像小幼苗一样,悄然发芽了么。若是只需静待,她青春不老,有漫长的寿命挥霍,能够等得起。这般想着,云舒尘心下微松,方才一时飘忽的思绪也真正定了下来。“可有助益之法?””“不知。”柳寻芹思忖一二,“修道之人,心性平和一些也好。你的徒儿修行这般快,破关时相当顺利,与此脱不了干系。”云舒尘却蹙了眉,若有所思。“这并非是完全的坏事,你为何如此紧张。”柳寻芹坐回原处,淡淡道:“你喜欢她?”云舒尘一时被说中心事,错愕地抬眸,与医仙审视的目光对上,她清咳一声,没有否认,回过神来后,也就是笑了笑。柳寻芹轻点下颔,“卿舟雪的灵根很合适。早日双修,病不要拖。女子属阴,一天之中子时最为上佳,方位正对西南。况且你体质较弱,不宜过久,最好能……”面前女人的身影趋于破碎,化作万千星光,走得毫不含糊。空中飘渺留下一句带着点恼意的,“师姐,我自是知道。”“……一日分多次进行。”柳寻芹依旧对着空气,冷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云舒尘回来时,卿舟雪正在院中悟剑。她甫一走近,卿舟雪便嗅着了师尊衣衫上落着的一点灵素峰的清苦药香。“师尊?”她不自觉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你今日身体不舒服?”云舒尘看着她,一时没说话。卿舟雪得不到回应,手微微握紧了一点,连带着眉梢略蹙。云舒尘将她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这才道:“不是为了身子去灵素峰的。只是找你柳师叔有一些事情罢了。”云舒尘偏头问,“你不与你的同门师姐妹训练么?”“阮师妹下山游历,至今未归。她兴许是要将这三个月时限玩满了。”“嗯,这倒是爱玩。”云舒尘笑了笑:“什么时候你也爱玩一些就好了。”“师尊当年下山,也并未耽于玩乐,而是去收妖。”谈到这个话题,卿舟雪想起现在还活得好端端的那只大妖,不禁疑惑,“为何妙瞬现下还活着?”“她?”云舒尘解了一层外衣,“比起取了她性命,还不如留着一用。我当年和她做了点交易。”“是……”卿舟雪似乎对她的事情都甚感兴趣,隐约有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苗头。云舒尘在心底叹了口气,将外衣递给她,“好了,并不是有趣的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的。”她似乎不太想提及当年的事情。卿舟雪在察觉到这一点后,便点点头,轻嗯一声,又道:“师尊,昨夜……”“打住。”云舒尘淡淡道,“不许提。”她的徒儿被连堵两次,彻底没了话讲,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师尊,我近日又悟出了一个剑技。”她向后退了小半步,负剑而立,“你要看看么?”树荫下,疏朗点影飘入卿舟雪的眼中,那双黑如墨玉,清得彻骨的眼睛里,也由此浮现出了点点的微光。她分明没有笑,眉梢眼角都相当平整,在一本正经地望着她。但她却莫名感觉到了卿儿的开心,以至于要第一时间来与自己分享。虽然柳寻芹也明言不知要如何让情根长得快一些,但这事态终究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倘若她多与她说话,多陪一陪她,会不会好一些?云舒尘温声说:“好。”卿舟雪却说庭院内地盘太小,施展不开,得往山上走。她想了想,去里屋取了一件更为厚的外衣,披上了师尊的肩,又将露出来的一截颈脖遮得密不透风。“一梦崖上风大,得多穿一些。”此刻夏意转为秋意,满山的叶子都黄澄澄的,分明没有能吃的果实,但却能看得人心中充满一种丰收的喜悦。云舒尘将风景尽数收入眼中。这到底让她惦着点旧日光景了。那时候太初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宗,尚未考虑风雅气派,遍野种了一大片可果腹的山核桃,一遇上这等时候,几个师兄弟姐妹便开始无心修行,趁着师尊出门的工夫,捡起这玩意一个个拿剑柄敲着吃,或是在默念着口诀,将用来降妖除魔的术法用来开核桃。年纪大了总是喜欢回忆往事,这约莫是个通病。云舒尘将埋在记忆里的场景轻轻撇去,再将视线回拢于徒儿端正清丽的背影。不想别的,便要想到她。近几日心绪起起伏伏,当真是牵动了筋肉骨头,这等状况,本就是自己一开始极力避免的结果。云舒尘踏着脚下的枯黄树叶,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到底还是走上了这样的路。曾经师娘也这样叹过,无论对人也好,事也罢,尘儿用心一深,就易生执,门下几个弟子中,她最是聪慧,可是不够豁达,日后怕是要生事,也是要吃苦头的。这话当时也不知怎的传进了云舒尘的耳朵。彼时她并未放在心上。结果过了一些年后,她便跪在了春秋殿上,师尊问了她三遍,她也昂着头答了三遍“他们该死”。那是祖师爷头一次冲弟子发火,气得手都在抖。师尊看她的眼神中有愤怒,怜惜,更多的是浓重的失望。现在想来,师娘那判词,当真准得太过了头。不管是对当年,还是对现在。卿舟雪已经开始舞剑,只不过一招二式,云舒尘忽然明悟,徒儿为何要将她带来此处。她十八岁那年舞剑是对着满山皓雪。所用招式,与现在很是相像,大体几乎是一致的。卿舟雪的手与剑动作很快,但却呈收拢势,不曾突破周身多尺地盘。她于空中凝出的洁白的冰雪,也正如那一个雪天傍晚一般,纷纷扬扬地围绕于她的身侧,似如风卷起,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又听得徒弟于风雪中飘渺的一道声音,“师尊可以试着朝我这边攻来。”云舒尘随手摘了一片草叶,裹着灵力朝她松松飞去,自脱手的那一刻,这叶子便硬得如钢针一般。围在她周身的雪花如有生命力一般散开再聚拢,像是万千翩翩的蝴蝶,以柔力将那飞叶挡开。“这可作防身之用?”随着她一步站定,雪花悉数掉落下来,“我正是此意。”云舒尘踩着满地点点的白色走过去,抬袖拂去卿儿头顶上沾着的碎雪,“以柔克刚,倒是很不错。比别的冰灵根修士来得强。”“别的?”云舒尘相当专注地,以指尖将她睫毛上的一片碎雪也蹭去,末了才笑道:“前几日寻到了一本《降妖伏魔录》,民间流行的修仙志怪传记,里头描绘了一个冰灵根剑修如何由一个小废物,变成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厉害人物。”卿舟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看么?”“乱七八糟的,逗乐倒是可以。”云舒尘思忖道:“不过那个剑修每每防身之时,总要十分潇洒地在周身凝出三尺厚的坚冰,并嘲上一声‘天下武功,唯坚不破’,为师瞧着总有些奇怪,今日看了你舞剑才豁然开朗。”“……师尊,这是为何?”“你仔细想想,他将自己护于坚冰之中,动不了一寸,挪不了一尺,这……”她弯着唇,“这不是所有小王八都会的一门妙技么?”“好在雪花疏而不漏,灵动自如,远不至于如此。”云舒尘松开她,“不过,你再试一遍。”卿舟雪点点头,当她剑尖一挽,雪花再次萦绕周身,至为幽冷之时,云舒尘才悠悠地抬起手,掌心凝结出的水流一股脑儿朝卿舟雪送去。水遇至寒成冰。卿舟雪浑身一僵,直接被冰层套了个彻底,被动地变成了龟缩之术。她被困在里头,看不见师尊的人,只能听见她在笑。“……”待她理着衣摆,终于挣出来时,神色严肃地想了想,“师尊,此式果然是有些缺漏之处。”“无需灰心,”捉弄弟子似乎也是一件趣事,云舒尘甚为愉悦,温声安慰道:“只是提醒你,对着水灵根慎用罢了。旁的已然很不错,这样的法子,为师在你这个年纪时,也不一定能琢磨出来。”卿舟雪却摇头,“师尊年少时很是聪慧,远甚于我。这并非虚言,我那日是见识过的。”她半点也没有自己不如人的难过,好似觉得师尊就是天底下最为厉害的人,不如师尊是相当正常坦**的事情。卿儿看她的目光里,总是透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瞻仰,将她捧得甚高。这种目光鲜少有人不能为之触动,云舒尘亦然不能免俗,但她心思微微柔软了片刻,又悄然想道:她才见过多少人,你自己心底不晓得么。与卿舟雪一道走回去时,两人踩着来时已经踩过一边的金秋落叶,于鞋底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偌大的鹤衣峰,清寂得容不下再多一人。云舒尘平日里不喜欢太吵,此刻一路上默默走过去,却突然觉得确实有些寂静了。她在时还好,她若是去干点什么别的事,譬如出门或是闭关,徒儿又不爱下山,只能孤独地和猫咪在一处。卿舟雪瞧见了什么,会与她分享;有什么一举一动,都放在心上。这是否不是因着她,而是因为……徒儿单薄的人生中,别无选择,只能是她?云舒尘稍稍蹙起眉梢,又念起柳寻芹今日所言,她的情根在缓慢生长。她的七情六欲,若是因此而日益丰盈,必然是会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人间滚滚的红尘。见到的天地就此广大,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兴许有青年才俊,红颜知己,卿儿可还会这样待在她身旁,寸步不离么。她……云舒尘的想法与昨夜并无二致,也许人在情欲的恍惚中才能**自己最深层,亦是最自私的想法。一面上,她知她情根不全,自然是失落,但也正是知道如此,又暗生了几分庆幸——哪怕不是她,也不会是别人。卿儿说过只她一人的,云舒尘记得很清楚。下意识地,握住卿舟雪的手无意识缩紧。卿舟雪似乎是感觉到了师尊的沉默,“怎么了?”云舒尘回过神来,垂眸道:“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