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火色较寻常火种来说相当特殊,于天光之下呈现一种气焰嚣张的赤红。远远望去,像是一片丹枫凄艳。卿舟雪隔得老远,无意中瞥见其中有人影在晃动,她定睛一看,却是一愣。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盘腿坐于其中,火焰几乎将她包围。是……阮师妹?掌门不是说,全峰上下的弟子已经平安撤离了么。卿舟雪一愣,她拿剑柄拍了拍脚下硕大的龙首,示意它凑近一些。“阮明珠——”她隔空喊道:“你为何在此处?”阮明珠扭头一看,而后又紧紧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似乎在承受着某种苦痛。凤凰火如鲜艳盛开的曼陀罗一般,攀上她的肌肤,灼烧着她的丹田,将那一处关窍之处烤得分外炙热。卿舟雪脚踏冰龙,离她愈发接近,“上来。”“我兴许有法子止住火势,你且去罢。”她却不依,自唇缝边溢出这么句话来。卿舟雪慢慢蹙起眉,但听她说得有几分成算,一时并未直接将她掠起。阮明珠周身的火在朝她聚拢,但并非是自然焚烧,想来她也干着卿舟雪曾经干过的事——逆运功,将火焰纳入丹田。卿舟雪觉出这一点,但是想来这并非凡火,她是否莽率还不能轻下定论,于是她便弃了冰龙,仍让那龙盘在山腰,自己踏上清霜剑反程,向几位长辈禀报此事。阮明珠前几日得了这蛋,又听师尊说是较为罕见的凤凰蛋,只是死生尚不明朗,能不能孵化还不得而知。她正思考要如何处置这蛋时,繁复的花纹却突然裂开,瞧不见什么凤凰的身影,一道火焰从中蹦出,势不可挡地燃了整个山巅。钟长老也险些心梗,这火相当难灭,谁知又发生得这般突然?他只好收拾库中法宝,率领着一帮徒弟下山避难。太初境诸峰并不相连,下方又是一大泽,无需担心会波及到多处,等待这场天灾人祸过去就好。阮明珠随他走到一半,总觉得那凤凰火隐隐约约似与自己有些共鸣,她悄悄自师尊身边溜走,借着要去鹤衣峰找师姐的由头,又孤身折返回峰。她此刻身坠于火海,在丹田疼得快要破碎之时,亦然后悔过一瞬,但是最终是抱着你死我活的心态死撑了下来,拼劲全力将周身胡乱蔓延的火焰驯服,归拢。身上被灼成何样,她的双目已经看不清,硕大的汗珠自脸上一冒,还未落于地面就刺啦一声化为白烟。“这岂不是胡闹?凤凰并非普通灵兽,乃是上古神鸟——”掌门听清卿舟雪所言之后,一时头疼,“太冒险了。你将她速速捉回来。”云舒尘却看着远方红艳艳的山色,若有所思,“不必去了。你们未曾发觉么,某一处的火势的确小了些。那孩子兴许是有些把握的,看一下造化也无妨。”越长歌此刻蹙了眉,“哎呀,可别把自个儿造化死了。横竖你是喜欢豪赌,自小到大皆是如此……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般激进作甚?”几位长辈各持一方,卿舟雪也不知要听那边的,就在这一瞬思忖之间,远方的山火爆燃了一瞬。火光窜起,如浪花一样送上高空,云霞全部变成灿烂的红,几乎弥漫了半边穹宇。隐约之间,一声凤鸣传来,高空的火焰如凤羽,隐约描出一个华美的长翅,缓缓煽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她正疑惑地看向那边,手却被云舒尘悄然握住。“无需纠结,她已经赌赢了。”云舒尘将那条浑身霜白的苍龙召了回来,龙首上顶着一个昏死过去的身影。阮明珠自龙首上滚落下来时,双眸紧闭,额上青筋隐约暴起,若不是尚有一息生人呼吸,别人几乎要以为她经脉寸断而亡。卿舟雪看着掌门唤来几个弟子,将人非常麻利地抬往灵素峰的方向。她再看向那座峰时,燃着的一片红云亮了亮,更暗沉了,似乎有势微的趋势。空中术法引来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中有火,倒是奇景。渐渐地,一片一片的暗红也变为深黑,浓烟扑不起来,就被冲刷得彻底。她们松了口气。云舒尘长袖下掩,又不动声色地牵住徒儿的手,横竖有衣料作为掩饰。方才越长歌一句无心之言,却让卿舟雪心中记挂上了什么。她看着师尊的侧影,端庄温婉,宛若西施之姿,似乎与阮明珠那样野的姑娘,打斗上从不服输的性子相差甚远。她也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在修行路上,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只为求得一线突破么?云舒尘察觉到卿舟雪一挪不挪的目光,她轻咳一声,“怎么了?”“有点想知道,”卿舟雪垂眸,“师尊以前更多的模样。”当人真心喜欢另个人的时候,不管是如何生性,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要体悟她的过去,走过她走过的路,尝一尝她喜欢的吃食,从而在心头泛起风月同心的甜意。云舒尘听见徒儿主动问起,不禁莞尔,“你又不是没见过。那日在回忆之中,早该记清楚了罢。连带着一丝乌七八糟的老底。”实则那段回忆,对于云舒尘来已经称得上甚为久远,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时自己是何等模样了,更别谈会如何与徒儿相处。可惜那宝珠发挥效用时,场景不能供场外人瞧见。卿舟雪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只影罢了。倘若那时前一日呢?前一年,前很很多多年呢?”她的前半生。在未曾遇到自己的前半生,又是什么模样?卿舟雪偶然也会念起这个问题,脑中闪过想象中娇俏的少女,玉雪可爱的孩童,总之是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她大抵也不太能确定。云舒尘轻叹,“不太记得了。”卿舟雪嗯了一声,还是说:“应当都是极好的。”听她这么说,云舒尘的拇指,柔和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先是想笑,总觉得年轻小姑娘看待人就是这般非黑即白的。并非不记得,只是不太想提起。她曾经不算个好人,至少与徒儿这般剔透坦**的人相比。也许侥幸要比她懂得多一些,会得多一些,但大抵都不是那个年纪该有的老练,没什么好称道的。当初将卿舟雪捡回来时,她观这小孩还算懂礼知趣,遭遇苦难也不声不响的,性格内敛,但不算懦弱,以为自她身上瞧见了几分自己的影子。但随着这朵玉莲花抽枝发芽,逐渐绽放于高山之巅,她怔怔地看着她不染纤尘的模样,深知原来完全不一样。她身上好似有,她穷极一生再寻不回的东西。*卿舟雪的剑招悟了两式,第一式名字已经定下。至于这第二式,自从被云舒尘挑出一丝缺陷以后,她并未急着取名,而是琢磨如何把这个漏洞补上。修习剑道,细致是一门要紧的学问。很多名家的剑谱所记载的剑法,并非有多华丽诡奇,而是能于平淡之中见惊奇,将普普通通的一招式使出来,密不通风,仿佛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才是符合剑道的“术”。一个小漏孔兴许无伤大雅,但是在高阶剑修之间的对决里,胜负往往就分在这些地方。最终她想出来的法子也很直接。在用此法挡去四面八方的威胁之时,她有意不让寒气将自己彻底围死,师尊其后一言相当有理——大成若缺。总要留出一道豁口,就算碰到水结成坚冰,豁口这一处的冰层会难以成型,相当于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但是卿舟雪感悟到这一层,并不完全是由云舒尘点醒。实则是她因为想不通,所以每日某个固定的时辰,总要纠结一番这个问题,思忖到深夜,不知不觉举头见明月,无意中在月相交换,星河流转之间,又记下了天象更替的规律。月盈则亏。她觉得这词儿用以叫剑技名有些奇怪,但是确实再也没有更为恰当的比方,可以用以形容这种感觉。这悟道一忙活,又将日子悠悠拉到了冬日。卿舟雪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直到师尊生辰前一月才突然想起这回事。云舒尘偶然问道:“你的生辰,与我只差了一日?”“那便一起过好了。”她还不等她回答,便已经这样宣布道:“说起来修道之人其实不兴过生辰,我白拿了徒儿许多心意,也未曾送过你生辰礼物。”“师尊无需送我什么了。”她能看出徒弟真的没有在与她客套,而是顶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在实话实说,“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嗯?”云舒尘挑眉道:“看来徒儿真是天赋异禀,每年送些小玩意过来,一定能猜到是我想要的么。”卿舟雪说不过她,只好点头,“师尊送什么都很好。”她总是这般,师尊做什么都好,师尊送什么都好,好像云舒尘随手什么举动,在她眼里都是十二分妥帖的。云舒尘念及此处,居然连成就感都莫名地被徒儿打消了一些。可是她听她这样说着,不禁心下微动,半是烦恼,半是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