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活着?”当年的旧友,变化实在显著。稚嫩的面颊早已不再,眉梢眼角都带着魔族女人特有的艳丽与锐气。只是她错愕的神色,让这点常年浴血的锋锐柔和了许多。郁离。云舒尘在心底轻嘲一声,但是面上却平平淡淡,无甚反应。当年云舒尘在某一日莫名其妙地消失,而君上在隔日即宣布了她病逝的消息。郁离没想过她还活着,一时惊喜竟然压了上风。但她看了一眼旁边一身纯正仙法的卿舟雪,诧异道,“你这些年为何会与他们为伍?”云舒尘平静地盯着她,“什么意思?”“我并不认识你。”卿舟雪也颇觉得诡异,下一瞬,只听得师尊问道:“阁下是对方的将领么?在此番双方交战之际,你来寻我,莫不是想要和谈。”郁离在听到她说出那句“我不认识你”以后,神色在一瞬间复杂起来,又听此言,目光顿住,“……事已至此,不可能和谈。”云舒尘指尖一挑,水线便捅穿了她的肩膀,郁离没有躲,挨了这一下,淡红的血丝染红了透明的水。“不可能和谈,那便只能打到分出个胜负为止。”云舒尘神色淡淡,之后每一招都并未留情,郁离斗志不盛,被她逼得只剩回防,最后被一掌拍上心口,唇角鲜血流出,往后退了小半步。这些年她学了很多,竟比自己都要厉害许多了。郁离一时都忘了两人再见时只能相杀的遗憾,她心中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卿舟雪看着那魔女的神色晦涩不明——她看向师尊的眼神不是仇恨,而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师尊认识她么?但云舒尘却完全是像对陌生人一般。兴许是认错了。卿舟雪心里想,师尊自小在太初境修道,身体不好,也不会走远门,又怎会认识魔道中人。念此,她便不再犹豫,一剑霜寒,对准那魔女的心口刺出。她的衣襟上很快被冻硬了一片。郁离对待卿舟雪并不会手下留情,她目光一凛。云舒尘生怕卿儿出事,一只小型的水龙自她袖间钻出,借着清霜剑的寒气染成冰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她的身上撕咬。而后尾巴一拍,力气向后抵去,让卿舟雪借力落回原处。云舒尘揽住卿舟雪的腰,而后松开,“你先护好你自己。”冰龙并未持续多久,应声而碎,郁离收回手,她的神色亦逐渐平淡下来。她望这边再看了一眼,终于不再恋战,身形忽而化作一道漆黑魔气,消失不见,想来应是回了原处。凌虚门与魔族的这一场交锋,俨然还是略落下风。其后被勉勉强强支起来的一层结界,又很快被击碎。玄诚子停下施法,他心中打鼓,寻到一片高处,向凌虚门四周看去。魔族进犯的方向并非是一处两处,而是四面八方来围拢。玄诚子唯恐这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凌虚门这点底子,全毁在了他当掌门的这一代,到时候哪怕是死了,也没脸和各位祖宗交代。眼瞅着门中精锐的弟子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其中还有几张他日夜看着的小辈面孔,这心里一时的滋味,恐怕难以为人所道。再杀下去,就算赢得了此战,门中根本后继无人,徒留空壳一副。太初境来的两位长老修为至高,是他们整个门派,现如今唯一的希望。可是人家援助归援助,不太可能为了他宗拼死拼活,毕竟要消灭这些魔族,的确非同小事。玄诚子此刻十分后悔,平日里没能与太初境多打个招呼。虽说是友宗,好像唯一的密切交流也就是上次与太初境掌门相邀论道,而后是隔几年零零散散地派些弟子去学习。他们费劲心思巴结的第一仙门,推脱什么宗内最近新立掌门,内部动**,实在无力外援。偌大的一个宗门,怎么会无力外援?很明显是借口都找得敷衍。危难时刻才见得真谛。玄诚子内心恨得咬牙切齿,此刻不得不低着头去和云仙子好一番商量。云舒尘站在远处把控战局,站在远离交锋之处,动也未动。师尊施法需要专心,需得确保四周环境安全。卿舟雪一直在警惕着对面射来的一些飞矢,或是天空上忽然袭击的带翅翼的魔物。一只浑身漆黑,鹰嘴人身的魔物飞来,被她对空一剑斩落,而后冻成一团冰块,砸在地面摔得粉碎。越长歌则带着门内弟子,自四周围守着,只作防护,是相当保守的打法,无一伤亡。玄诚子寻到了云长老的身影,他诚挚地表达了一番凌虚门的谢意,又讲了讲当前这局面的难处,话语几经犹疑。好在云长老心里甚懂,她笑了笑,静静地听着,待到玄诚子的话明里暗里,有意将凌虚门附属于太初境时,云舒尘讶然道,“掌门真是言重了。既然都是同道,也谈不上这一说。但若凌虚门若有意与太初境结盟,互帮互助,我们当然是乐意之至。”玄诚子岂能不应,连忙称是。结盟这个说法比较好听罢了,但实则并无太多区别,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就好。卿舟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总觉得师尊便是在等玄诚子这一句话。果不其然,玄诚子感激涕零地走后,云舒尘掏出腰间令牌,对着越师叔说了些什么。应该是要全力出击了。卿舟雪偏头问道,“师尊,可需要我去支援一下师妹她们?”“你有更重要的事。”云舒尘瞥了她一眼:“护好我。”言罢,她的双眸缓缓阖上。卿舟雪忽然感觉四周的天色变幻,再往底下听去,像是有何生灵正欲破土而出。这种气氛让卿舟雪莫名紧张了些许,紧盯着不断蠕动的地面。在累累白雪之下,忽然钻出了一点什么褐色的东西。兴许不是一点,而是很多点。土层如云海一般不断地涌动,就在魔族压过的那片土地上。骨马行止不前,四只雪白的蹄骨根本站不稳。这样大型的术法,该是很耗费心力的。卿舟雪蹙眉看了师尊一眼,她从未见过她同时动用三种不同的灵根。现下火相祝融还在焚烧,水相玄冥依旧在牵制着一方。底下那不断萌动的,不是木相,便是土相。地面上终于豁然破开一个口子——卿舟雪没有瞧见那只雪白的神鹿,而是几层坚实泥土堆出来的巨蛇,从皑皑白雪之下,骤然破出,扬起了它的头颅。自古百姓祭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世间万物,大多赖以土地为生,而人则是其中最虔诚的信徒。木火金水各占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唯有土相不同,它坐镇于中央。只见灰褐色的后土自洞中钻出,那片凹陷的土地顿时吞没了魔族的一大片人马。它那粗长的尾巴在地上拍打着,很快地上红艳艳一片,不知沾染了多少血。坐镇于中央的郁离见这阵势,当即下令,将所有的攻线全部收拢,向后撤了很远。方才在阵前冲锋的年轻女子在一片尘土飞扬之中策马狂奔。她身下骑乘的那匹骨马与凡马大不一样,可踏着泥屑飞空而起。“将军,那边来了两个大乘期。”她一拉缰绳,蹙眉道:“其中一个似是御法的大家,先前怎的无人知晓?”“我早说凌虚门没那么大本事轻易杀了她女儿,想来有猫腻,讨伐应谨慎。”郁离骂了一声,“她不管不顾贸然下令出征,又平白折损一大批姊妹。”“这……”那先锋顿道,“君上丧女之痛,可能一时未缓过来。”她唐无月是痛完了,甩手不管。郁离面色冷若冰霜,现下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偏要自己来尝这苦果。唯一的意外之喜,兴许是知道那体弱多病的殿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管如何,她的愧疚至少减轻了些。“撤。”郁离冷声道。此令一出,四周还活着的魔族全部聚拢来,如天光放晴一般,乌云悉数撤去,连退了几里路。可待她们撤到白雾边界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跃不过去,甚是离奇。“看来不完全是御法大家,”郁离瞥了身旁的女子一眼,“这是阵法,极为罕见的五行之阵。”“不错。”四周的天色完全暗去,此刻已经看不见凌虚门。白雾弥漫之中,有一女人轻笑了声,“看来还是伽罗殿的大将较为识趣。”郁离转过身来,黑暗之中显出一袅娜身影,不知为何,女人的重音咬在大将二字上,略有嘲讽之意。“事已至此,你若是心怨难平,”郁离看着她,“杀了我。放这些部众离去。”云舒尘静静地回望着她,忽而勾起一点儿玩味的笑意,没有回答。“这些年轻孩子,也是你的同族。”郁离蹙了眉。“是么?”云舒尘挑眉,“我的同族,不该会为唐无月出生入死。”她缓步走过几人身前。大乘仙法的威压会让魔族天然地感觉不适,那些与她擦身而过的年轻魔女忍着五脏六腑的难受,最终忍不住半跪在地面。云舒尘走过一人时,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术法的痕迹。她垂眸打量着那名年轻女子,而后摘掉了她的面具。面颊在外人看来是光洁的,但云舒尘拂袖撤去了她面上遮掩的术法,看见了她眼尾处肆意生长的莲纹。又是唐无月的哪个女儿么,怎么会混在这些出征的部众之中?但这莲纹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六瓣莲花。云舒尘一时难以确定,她挑着那年轻女子的下巴,发现了她因为恐惧而发出的轻微颤抖。最后她还是松开了她。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群魔女,而后一笑,“今日本座饶你们一命。回去告诉你们的君上——她那个宝贝女儿死在云舒尘手上,若有胆量,便来寻仇。”“我会一直候着你们君上。”此言落下,白雾散去,阵法也全部撤去。郁离的眸光复杂,最后还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带领着残部缓缓远去。但人群涌动之间,方才那个被云舒尘摘掉面具的女子,却良久没有动弹,一直跪在原处。并非是她不想走,而是刚才这女人无声无息地给她下了定身术,此刻起身不得。“追出这么远,无功而返,未免难以服众。”云舒尘温声道:“就你了,随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