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扑腾一声掉在识海。卿舟雪冷冽的眼神忽然缓和了些许,其中浮现出一丝迷茫来,也不过转瞬,又重回木然。那三尺青锋握在她的手心,就像有生命力一般,劈挑刺抹,一切都相当顺手。卿舟雪每刺出一剑,皆被另一人挡回。这短短几个过手之间,云舒尘的心被吊在万丈深渊之上,摇摇欲坠,此般距离,只要太上忘情想要她的命,易如反掌。太上忘情立在原处,脚步未挪,将她的剑招一一化解。她并不如云舒尘想的那般暴戾,反倒脾气颇好,任由一个不知死活的小辈缠着打了许久,她面色上也并未显出半分不耐来。直至卿舟雪将要力竭,跪坐在地,太上忘情垂下眼眸,看准时机,伸手一指,忽然点在她的额头。一道灵光缓缓注入她周身,卿舟雪身上覆着的冰纹消融为水,异样的瞳色也渐渐散去,露出乌如点漆的眼睛。卿舟雪愣了半晌,像是倦了,她的眼帘垂下来,最后轻轻阖上。她往后一靠,并未砸向冰冷的地面,而是砸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云舒尘接住了她,将其捞了起来,她似乎有些紧张,抱人抱得很紧。柳寻芹走过去,把住卿舟雪的脉象,竟发现她已经平稳下来。“只是睡着了。”太上忘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方才一直在看卿舟雪,此刻却开始打量起云舒尘,依旧没什么波澜,似乎只是远离人烟,瞧了一场冷清的戏。她看着云舒尘抚平卿舟雪蹙着的眉梢,又看着她将脸贴在她脸上,眼尾的泪痕与鬓边的发丝纠合于一处,糊成一片。“她喜欢的人是你?”太上忘情问道。云舒尘一顿,她终于抬起脸看向那女人,却并未作答。太上忘情观她神色,提防之意格外明显,遂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她转身离去,一挥衣袖,片片已经瓦解的碎石聚拢而来,四面八方,像是星河一样。巍峨的主殿,一点一点地被碎片凑齐,恰如风沙过后的古道,大雾散尽后的谷底——重新浮现在她们的面前。太上忘情将脚下碎成几块的浮石拼拢,又化为一整块广阔的石板。她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眼前的残局,尽量复原了可见的楼阁。“这与老祖有何干系?”云舒尘忽然开口道。太上忘情回过身来,她的目光盯在云舒尘脸上,若有所思:“并无。只是想知晓两情相悦是为何感受。”云舒尘莫名地看了她一眼,眉梢微蹙,心中诧异万分——这女人要修习无情道,不知活过了多少个年头,按理来说应当早冷了心肠,寡淡无欲,怎还会像个怀春少女一般好奇这些问题。太上忘情等了一会儿,未听到回答。云舒尘缄默地抱起了卿舟雪,现在她浑身皆疼,累得属实没有力气和面前这位祖宗闲聊。她扶着卿儿,刚走一步。太上忘情的声音幽幽淡淡地传来:“把剑魂留下。”云舒尘的手一紧,她扭头道:“你寻她多年,究竟想做什么?”太上忘情并未回答。云舒尘已经开始冷静盘算,现如今她刚刚渡劫,内伤严重,太上忘情倘若要抢,她肯定是打不过的。只能挡一挡她,然后让柳寻芹带着卿舟雪速速逃开,但是这法子似乎胜算也并非很大。她的手指微微捏紧,扣住了卿舟雪的腰身。“多年未见,有一些事要谈。”太上忘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云舒尘一愣,卿舟雪年纪轻轻,在太初境长大,她怎么会和这女人扯上关系?怎么想都不可能。她笑了笑:“怕是认错人了。”“未曾认错。”她既不松口,也不拦人,这生性着实奇怪。云舒尘和柳寻芹二人面面相觑,终于是云舒尘变了神色,冷冷道:“我若说不呢?”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四周只余风声呜咽。“那你就将她带回去罢了。”她很随和。云舒尘又一愣,太上忘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她现在若想要回想起她的长相,却发现记忆中昏乱一团,哪怕是刻意记住也记不清楚。柳寻芹等了她片刻,又道:“愣着作甚?人已走了。”云舒尘莫名其妙:“……”她收起心中困惑,但不管如何,卿儿还在怀中就好,趁早离了此地要紧。云舒尘转身刚踏上一层云朵,飞出没多远,再三确认身后并无追兵。她任由柳寻芹驭着云,飘过流云仙宗的地盘。清风徐来。方才渡劫成功之时,她皮外伤皆已愈合。现如今主要是胸闷气短,但运功一下,还算不错。云舒尘这时才感觉到一丝劫后余生的放松。她摊开自己的手心,发觉和太上忘情说话时,不知不觉,手中已经冷汗涔涔。那人很是奇怪。自己渡劫劈了她宗门那么大块地方,而徒儿围着她打杀半天,她竟然半点不放在心上,只是转身默默地将其修好一部分。倘若搁在自己身上,面对一群并不熟识的人如此造次,云舒尘大概不会心平气和。“后会有期。”她才刚刚放松一点儿,一道传音自她识海中突兀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云舒尘骤然回头望去,双眸微睁,她张望许久,浑身又如立马拉紧的一把弦。而四周只余白云清风,不见多余外人。只有那句虚无缥缈的话,如擂鼓一般砸在心间,震得她脸色愈发苍白。柳寻芹并未听见,见她脸色不对,“不适?”云舒尘抿了一下唇,阖上眼睛,“无事。”*卿舟雪在昏迷之时,坠入一个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剑魂,尚无形踪,一直飘**在一个常年不见光亮,唯有一盏明灯的地方。剑灵在周身说话,叽叽喳喳,咋一听很是头疼。但很长一段时日内,她正是靠着这种声响,来排解常年的寂寥。倘若听困了,它们也在小声地嘘起来,哼哼唧唧,仿佛在唱着摇篮曲。她于此处,睡得像个不知愁绪的孩童,度过了漫漫的岁月。直到某一日,外头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几声巨震后,阵法被叩裂了一隙。剑魂一下子被惊醒,她躲在里头,四周的剑灵则轻声安抚她。石缝裂开。她飘下来了一点,和那堆好奇的剑灵挤在一起。隔着最后一层阵法,卿舟雪瞧见了一年轻的女子。是个美人。那女子的眼睛尤为动人,无意瞥向自己时,恰似含着如丝如缕的雾气。但是她看不见自己。视线直接穿透了她,落在那盏明若艳阳的大灯上。女子尝试了半晌,却仍未完全破开第一层结界。但她亦有些本事,将那阵法解裂了一大片。剑魂才刚刚飘过去,便被她一道灵力打中。她只觉浑身如撕裂般疼痛,而自心窍之中,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随着反震的力道,也让那女子半跪下来,似乎被什么东西掷中,吐了一口鲜血。一块碎片,悄然无痕地融入了那女子的身躯。而她在剑冢前徘徊良久,终是离去。剑魂感觉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她觉得不对劲,便跟随着那人的身影,嗖地一下子飘了出去。只不过周遭太黑,她还是跟丢了人。也再寻不到回归剑冢的路。她只好在天地之间,漫无目的地游**着。她没有实形,也无需忍受饥苦。飘过一片很黑的地盘,便瞧见了有意识以来,照彻周身的第一缕天光。原来“外头”竟是这般模样。她随意地飘在人世间,好奇地看大街小巷,看皇都,也看山野乡村。男男女女,两只眼睛一张嘴,却各是各的模样,还有满山跑的小兽,水里跳的滑溜溜的鱼儿。她甚至看了很多场悲欢离合,红尘旧梦。年轻的人们披上朱纱,半生浮沉,争吵纠葛,最后两相白头,一抔黄土。他们的后辈如春笋一般节节窜高,变成秀挺的竹,直至倒下,又坠入了生生不息的循环,下一轮笋尖不知不觉间,竟已成群冒头。这一场又一场的戏,粗看迥异,再看相似,看到最后,竟都逃不出生老病死,六道轮回。剑魂看得不求甚解,她心中的某一块被坏女人偷偷拿走,白瞎这么多年,竟还是不懂得何为凡俗之情。她寻了那么多年,这一飘就是五百年春秋。但是却再没寻见那个抢了她东西的女子。直到有一日,机缘再临。一位修道中人云游时,竟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盯了半晌,便出口问道:“剑魂,怎会于此处流浪?”她茫然地看着那位女子。只见她气质不凡,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寒气缭绕,其上以古文镌刻着“清霜”二字。剑魂生涩地开口,讲述了这些年的见闻。那位女剑修听闻以后,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阴差阳错间,你将情根落在别人那儿了。”“我要去找她。”修道之人沉思片刻,“为何?”这些年看遍世态,剑魂并不懂得,但是隐隐约约有个期盼,渴望懂得何为情。她得先找回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世人皆想要跳出六道之外。而去往人间,你得历尽凡尘种种苦楚,倘若找回情根以后,更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之苦。不会后悔么?”她淡淡问道。那洁白的魂体围着她飘了一圈,天真答道:“不后悔。”“既然如此,你也需答应我一件事。”剑魂听她讲完,欣然应允,她受了那女子一滴心头血,躲过天道之眼,转世投胎,如愿以偿,塑成了一副人躯。只可惜被孟婆汤一灌,甩甩脑袋,前尘尽忘。连带着这五百年的飘泊与寻觅,悉数化为卿家院墙内一声响亮的啼哭,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