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结印的手势愈发颤抖,卿舟雪的境况也在这一瞬好了许多。磅礴的灵力滋养着她整个人,让她在其中如沐春风。而太上忘情更像一具快要枯腐的朽木,迅速衰弱下去。云舒尘从没见过云芷烟,她不知自己学得像不像,但当瞧见太上忘情那双眼睛里层层涌动的波澜时,她便知道自己没有摸错方向。“……芷烟。”女人双眸半阖,似是有些疲惫:“无情道……修到最后,不是无情。”“什么?”云舒尘稍微一愣,而后眼眸微亮,像是捉住了一线希望。她将声音放得愈低愈柔,几乎是附在她耳旁,轻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知为何,太上忘情放弃了结印。她忽然握住了云舒尘的手,紧了一瞬,又似乎极轻地碰了一下她手上红色的玉镯。云舒尘亦明白求而不得之苦,她是过来人,在这一握的力度里顿时明白了什么。兴许是这个冷漠自私的女人,埋藏在最深处的一丝留恋。云舒尘不禁觉得有点可笑。卿舟雪的桎梏已经彻底松掉,灵力运转的速度再次达到极限。也正在此刻,太上忘情的眼神却忽然清明起来,认出了眼前的人并非云芷烟。她的眸光顿时冷淡下来。她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几十道冰棱便拔地而起,逼得云舒尘退了几丈远,与此同时,尖锐的冰刺自卿舟雪的背部扎了进去。血染冰层。卿舟雪浑身颤抖着,她痛哼了一声,吸取她灵力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太上忘情知道伤口于她而言,愈合只不过一瞬,所以那几道冰棱卡在其中一动不动,将血肉撑出一个偌大的破口。她一动不动,牵掣着太上忘情,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整个人的身躯在此刻无疑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她试图调用着一丝灵力,将那冰锥挪开,但是一旦分心,在这等汲取灵力的关键时分,便相当危险,随时可以引火烧身。云舒尘看不清里头的状况——也庆幸她看不清。不然此刻就能看见卿舟雪背部被三四根冰锥刺穿,横亘在之中,甚至能看见森然白骨。太上忘情不能杀死剑魂之躯,她只能尽力给她施造痛苦,企图让她的意志力动摇……在生命完全流失之前,夺舍她的身躯,掐灭她的魂魄。卿舟雪不是没有体会过这种疼痛。兴许她要感谢这样的苦痛。她在流云仙宗暗无天日的地牢阵法之中,曾经清晰地感知过自己身上的肉是如何被一片片剜下而又长回来的。尖刀剔骨的声响曾经是让她昼夜难以安寝的噩梦,还有诸如此类的刑法,雷劫火烧,让她在绝望之中甚至恨不得撞死在壁上。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卿舟雪身上疼着,胃却一阵翻涌。她睁开眼睛,额头上尽是汗珠,冷冷地牵了一下嘴角。再撑一撑,熬过这一关。就……就自由了。她和云舒尘,都自由了。卿舟雪不退反进,她运功的速度更加快了。连站在冰锥之外的云舒尘也感受到了她们二人之间灵力迅速的波动。高手过招,随意插入,反而是一种干扰。云舒尘没有贸然帮忙,只是当她看着冰锥的下层已经泛起一层淡红时,难免还是心中一痛,几乎快要窒息。她刚欲抬手间,几根冰锥已经骤然崩裂,化为粉尘。卿舟雪的身影和太上忘情的身影终于再次分离,北源山上浩然大雪被几道剑气掀起,愈发凄迷。大雪之中,两个人的身影不再清晰。云舒尘听得一阵山崩地裂之音,她再次睁开眼看清楚时,太上忘情浑身的灵力已经亏空,被卿舟雪一剑贯穿丹田。剑尖反震的力度让卿舟雪手腕发麻。清霜剑在如此威压之下几乎已经快要断成两截。不过索性,她还是更快一步。当渡劫期老祖肉身陨落以后,星辰银河一般的光芒,在卿舟雪四周骤然绽放,伴随着狂风卷上高天。她的一头墨发在风中被彻底吹散。星星点点的浮光围绕在她周围,照耀得整个世间都亮堂了一瞬。卿舟雪丹田之内骤然纳入了太多灵力,像是有十七八个哪吒在闹东海,搅得白浪滔天,动**不宁。神识之内却有一道声音响起:“是我低估你的悟性,竟能出此奇招,到了如此地步。”卿舟雪紧紧蹙着眉梢。她并不算太意外,太上忘情绝不可能就此轻易地死去。“并非是悟性好。”卿舟雪在心底淡淡答道:“为人处世,不轻信别人的道理,自该懂得。”“呵……”女人的声音冰凉透骨:“罢了。现如今我们二人一体双魂,我的肉身已经湮灭,你的无情道又未大成。而纵观天上,现如今已经被你捅了个窟窿。剑魂,你打算如何收场?”“再说。”卿舟雪微微一笑。因为方才撑过几道天雷,太上忘情的结界备受打击,连带着她也有一定损耗……更何况如今只剩一道魂体。她现在较为虚弱。而此具躯体并不属于她,如果不夺取躯体的控制权,便会一日日衰弱下去,直至于毁灭。卿舟雪没费多少工夫,就让意念将那道魂魄压制,耳旁再也听不见另外的声音。在此同时,身上的创口也已经愈合,衣裳上只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血色。她虽然将其全部纳入丹田,但是却极难在短时间中内化,横冲直闯的灵力让卿舟雪猛然呕出一口鲜血。她垂眸凝视着那摊血,却笑了起来,直到浑身皆在发抖。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在笑,无情道虽是压抑了她的心性,但是仍然无法全部压制卿舟雪这时的畅快。只好通过最为原始的法子发泄出来。她召回清霜剑,双脚离空踏起,直钻入那狂风之中。长风吹得她一头乌发在身后张扬,如墨色的旗帜一样招展开来。她飘得无拘无束,此刻是真正像极了一片飞雪——因为在此世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强的人或什么,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主宰她和师尊的命运了。北源山上的大雪凄迷。云舒尘刚欲抬手,指尖在垂下的长袖中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向她伸出。她站在山巅之上,静静地看着卿舟雪的身影。看她像一只凤凰那样挣脱了一切束缚,自由翱翔于天地间。这个场面,云舒尘曾经梦到过无数次。如今看来,她也如梦到的每一次那般,有些失落,也有些欣慰。复杂的情绪掺合在一起,被捣得酥烂。卿舟雪在此刻恰好回眸,被吹起的长发遮去了大半面容,但恰好未能遮住眼睛。她与云舒尘对视,而后又翩然落了下来。因为体内灵力横冲直闯,当年失控的感觉也如这般,不过卿舟雪修为今非昔比,差不多可以压制住这种杀意。但她的瞳色的异样仍未消失,在垂眸冷视之间,显得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师尊。”她问道:“大仇得报,你理应高兴。对么?”云舒尘:“兴许罢。但却总是……没有那么欣喜。”卿舟雪的眉梢微蹙,似乎有些疑惑。她已经无法与她共情,此刻云舒尘的神色过于复杂,她读了半天,但却难以懂得。“师尊想要什么。”云舒尘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卿舟雪垂眸道:“是了,我记得……流云仙宗他们,当年也围追堵截过你我。这应是要报仇的。”她终于再次摸准了方向。甚至已经无需再御剑,手中掐了个诀,便直达到了千里之外的流云仙宗。此宗虽然势弱,但是还留有人息。卿舟雪手里拎着清霜剑,她朝那边隔空一指,数座楼阁已经崩塌至为碎片,空气中骤然**起一大片尘灰。此处不是所谓天宫么。她在心底道:也不过尔尔。流云仙宗轩阔的朱楼碧宇,瞧着一个个都价钱不菲,卿舟雪毫无怜惜之意,她将那片天宫削了个粉碎。整个身影快成一道流光,如剑意一般在其中纵横,踏凌霄碎琼瑶,连其上滚滚的流云,也被她驱赶得四处散去。“卿舟雪。”一个声音响在卿舟雪身后。卿舟雪缓缓回头,一看这张面孔甚是熟悉。顾若水蹙眉看着她,“我的师尊……你身上为何有她的气息?”“她死了。”卿舟雪面无表情。顾若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她的眼睛,她当即横举起长剑,正对着卿舟雪。可是剑尖却在微微颤抖:“你怎么可能杀得了她?”卿舟雪负剑而立,“为何不能?若光看修为,现在天底下已经无我做不成之事。”那柄玄剑颤了颤,最后还是向她狠狠劈来。一道雷纹闪现,剑刃就快劈到她的脸上时,卿舟雪忽然单手握住了那柄黑色长剑。她的手贴上冰凉的剑锋,只是这样握着,顾若水用上全力,也没有再下一寸。卿舟雪的手一点点握紧,剑身上出现许多裂纹,如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她将其碾成了粉末。那只手稍微一松,粉末从指缝中飘散。她现在的实力若完全内化,能达到两个渡劫期的水平,顾若水只能望尘莫及。顾若水的本命灵剑碎了个十成,自己也难免受到重创。她跌落在地,杵着只剩一半的断剑,稍微显得有些狼狈。微微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把雪亮的冷刃——清霜剑。正随着卿舟雪的靠近,而逐渐映出来她模糊的身影。她以为卿舟雪会一剑结果了她,但是没有。卿舟雪踏着流云自她身旁飘过,但是衣角却被一拽,卿舟雪蹙眉回眸,顾若水闭上了眼睛:“你杀了我罢。”卿舟雪垂眸看着她,没有说话。顾若水看了一眼支离破碎的宗门。她紧抿着唇,“剑已折断,师尊已走,宗门也倾覆,现如今还剩我一人守在此处,那就是流云仙宗最后的气数——我既拦不住你,苟活于世而已。”卿舟雪扫了她一眼,抽回了衣袖,翩然离去。当她转身的那一刻,颈脖处却凉飕飕的,身后再次划来一道剑意。顾若水一手执断剑,看起来似乎想要与她拼命。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她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打过自己。转身再次弹回一剑之后,卿舟雪见她眼中死意已决,紧随一剑平送刺出,清霜剑已经完全没入她的丹田,听得一声碎响和痛哼,顾若水面色苍白,手一松。那柄断剑掉了下来,摔得铿锵一响。清霜剑抽出一片血雨涟涟。卿舟雪盯着一滴滚圆的血珠自剑刃上滑下,“你是为了什么非要送命?”顾若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声音在此刻逐渐虚弱下来,但她却没有回答她,唇齿在鲜血中嗫嚅了一声:“……你就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么?”那滴血珠落在地上。一声嘀嗒。整片流云仙宗的阵法,存续了不知几百度春秋,随着顾若水的死去而彻底崩塌。太上忘情的那间寝居,在雷劫之中都曾屹立不倒。现如今也是轰隆一声,在一片如梦似幻的云朵之中化为了尘埃。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其重新扶起。卿舟雪又将浮石打碎,一个个冻成冰渣,通通甩到了一旁的大江里头,任其漂流入海。中部群山之上,撤去了大片的阴翳。这里头一次迎来了天光。满目死寂之中,卿舟雪耳旁总是回想着刚才那一句话。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况且现在心中一片空空茫茫,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点什么好。她将怀中的纸张掏出来——那几张承载了她过去一切情感的纸页。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师尊的仇算是报完了。师尊现如今性命也无忧。日后她想做些什么,只要有自己在,亦没有什么需要多虑的。卿舟雪已经将一切危险都已经剔除。……不好么?总比以前,只能干看着师尊因为自己置身危险中来得好。但是她心里还是缺了一块,总觉得遗漏了一些什么。卿舟雪将那纸张连翻了几页,突然想起自己写下这些东西时,似乎还藏了一页。那一页云舒尘并没有瞧见,是继上一次大婚回来后,卿舟雪打坐时又吐了一口血。那一瞬的动情之下,她再次执笔新添。她摸索半晌,在自己衣衫的内衬里,寻到了那一页纸。【事成之后,废无情道。】卿舟雪蹙起眉梢,她实在想不起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绪驱使下,写下这一句命令了。有点荒谬。卿舟雪抬头看了眼天色,雷云散去的地方已经破了一个豁口,整个世界的灵力正在缓缓流失着。豁口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争先恐后地涌出。显然。现在还不能算“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