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以一己之力,将下界的灵力复苏至平衡,整个世界焕然一新。为了不将上面逼到被迫下凡,她甚是谨慎地将下界灵力维持在先前的水平,既不多拿,也不少拿。但是天道死去露出的那一角,是时时悬在世人头颅上的一把大刀。只要人心的贪欲与傲慢永无止境,哪怕披上一层仙蜕,亦改变不了什么。“掠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她与云舒尘一同回了太初境。年轻的掌门尚刚踏进自己的宝殿,便被眼前的景象撼住——一阵阵魔女留存过的气息直冲云霄,整个春秋殿上都盘桓着一股子黑气。当然,别人看不见。只有卿舟雪这种极为敏锐的,才能看出这种“痕迹”。卿大掌门一路走进去,几次三番想要捂鼻子。当然这种举动有失体统,她只能默默抬手,在这四面八方都布下清洁咒一类的术法,似乎坚决不让半点魔气近周遭三尺。但是她正施着法,不知为何,却停了下来,手也慢慢松下。卿舟雪忍受着自己的本能,极力包容着这个魔气环绕的世界,包容着这群魔女的呼吸——她知道,大难临头时,仙魔本没有太多分别。她缓步向梵音走去,礼貌道:“是小殿下来了。”“掌门阁下。”梵音等她多时,她拢了拢华美的黑袍,嫣然一笑:“小西北幽天离北源山过近,我们打算将族群迁移到太初境东北面,放心,一定和你们那胆小如鼠的外门弟子井水不犯河水。”“嗯。”卿舟雪并不在意这些动向,若是生乱,也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压下的事情。当实力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时,诸多纷争,就像是瞧着群蚁在地上互咬。小打小闹。卿舟雪忽然理解了当年的太上忘情。她淡漠如斯,并不在意流云仙宗和太初境之间的斗争,也不在意争夺权力。门下弟子死了千千万个,与她而言也只是新陈代谢。流云仙宗的覆灭和新型大宗的崛起,亦只是寻常的轮回而已。是啊,就像春去秋来一般,本是没有什么好介怀的。卿舟雪也许应该感到悲凉,自己分明应该恨极了她。但是她却正在一步步成为她。……不可以。卿舟雪无意中攥紧了拿剑的手,但她属实忘了手里此刻并没有佩剑——没觉得疼,丝丝缕缕的殷红从素白的手侧流下。颇有些触目惊心。梵音讽道:“卿掌门,怎么说话时都能走神?”卿舟雪略一回神,先看的并不是梵音,而是下意识对上云舒尘的双眼。云舒尘将她的手腕捉住,然后“啪”地一声打松了握拳的手。指甲掐出的地方已经平平整整,只是血迹仍在。“松开。”她蹙眉,“什么毛病。”“没事。”卿舟雪平摊掌心,示意她无需挂怀,“这样连小伤都算不上。云舒尘转过眼眸,再不理会她。这一日,掌门再次下令,与当年所做之事无异——将太初境的灵矿开采一半,悉数炼为丹药,由宗门统一保存。分发于较为靠谱的内门弟子手中,让他们随同其余弟子一同进入地下避难,维持秩序,尤其是维持剩余的灵脉不被私吞,违者依旧是死罪。余下的那些坑洞,依旧存蕴着还未散去的灵力,脉络相当混沌。外人无法探知里头是否有活人,哪怕知晓也无法确定踪迹。这是近乎天然的屏障。绝大部分的弟子迁入地下,窸窸窣窣,尽量低调。涉及身家性命之事,他们行动得格外迅速。整个太初境如搬空的蚁巢,一点一点地挪入地底下,空寂了许多。现如今峰上只剩下少数内门弟子,诸位长老,还有来自于魔域的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夜幕缓缓落下。这是世界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第一个长夜。黎明照样升起。夕阳同样落下。一切太平。卿舟雪每日例行去北源山巡视。她站在雪山皑皑之巅,观察着天地灵气流淌的方向。倘若不小心从那道口子里飘“上去”,她就会平衡地抽回来一部分,极尽温和而细致,避免惊动天上。“师姐?”卿舟雪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是谁。她放下手,讶然道:“你怎么来了。”阮明珠与她一同站在山巅,仰头看着那道漏口,她随脚踢飞了一块小石子。“没什么,在峰上太无聊,便出来逛逛。”她紧紧盯着那块缺口,问道:“你和他们交过手了?感觉怎么样?”卿舟雪沉默不语。阮明珠转眸盯着她:“这几日有些年纪尚小的师妹师弟,每天都在地下害怕到哭鼻子。白苏和林寻真总是这么哄人——有掌门在,一定不会出事的。”“就像你当年一剑斩破天雷那样,也像你在问仙大会上斗到最后那样……”阮明珠目光灼灼,“这次也一样吗?”卿舟雪沉默良久,轻叹出事:“其实连三成胜算也没有。”阮明珠呆呆愣了半晌,反而仰头笑了一声:“还好是我问的你呢。”“嗯?”“林寻真和白苏都不敢问你,这两个胆小鬼,生怕听到最坏的答案。”“那你不怕?”卿舟雪望着她灿烂的笑容,气氛的确轻松了很多。“怎么不怕?”阮明珠道:“我还这么年轻,肯定不想莫名其妙就……那个什么香玉来着?”卿舟雪道:“香消玉殒。”“对对。”阮明珠笑道:“还是你比较有墨水。”“你和我差不多。”卿舟雪淡淡道:“如是也有一百多岁了,很年轻么?”“不管。”她咬牙道:“你看云舒尘活了五百多年还在那儿蹦哒,你敢说她一声老?”“我只是觉得不年轻了,没说你老迈。”“好吧。”阮明珠放弃和她争辩,“但是……”她正色道:“往往越怕死的,就会输,死得越快。”卿舟雪回忆了一下阮明珠曾经总是不要命的打法,小师妹说这话兴许是肺腑之言。“所以——”袖口被拽住。“你是怎么一步跨到如今的?”阮明珠道:“我也想学,才不愿缩在地底下等死。我听闻你的境界早不受限制了,现在天道已经不存,既是如此,我们是不是也能……”“应是如此。”卿舟雪道:“但是修行也需要时间。短时日内,如何能一跃千里?”“除非走无情道的捷径。”卿舟雪幽幽看了她一眼:“你不适合。莫要去做傻事。”“无情道?”阮明珠瞪大眼睛,“……卿舟雪,你这些年闭关神神秘秘的,竟都是在捣鼓这个?那云师叔怎么办?!”她想想都觉得窒息。“不要问了。”卿舟雪蹙眉,“你早些回去,今日之言,别和他人乱讲。”北源山上白雪皑皑,卿舟雪心神一动,漫天的大雪重新飘起,将阮明珠卷入其中,吹向天边。阮明珠眼前一阵凉风吹过,冰冰凉凉的雪花围绕着她,再回过神时,又回到了太初境。她跌落在地,正好掉在主殿门口,险些将屁股都摔成四瓣。恰逢一袭藕色衣裙掠过她,掀起一阵轻风。阮明珠闻声抬头看去。云舒尘刚从春秋殿内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枚石头,她垂眸一扫地上掉了个人,驻足回眸,温声道:“这是怎么了?”阮明珠一愣,她连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没什么,云师叔,你忙着呢?”云舒尘摩挲着那块石头,温和一笑,“嗯,我寻卿掌门有事,她还在北源山么?”听她语调轻松,神色依旧如昔年柔和,阮明珠平时不觉有异,但自从知晓了卿舟雪的无情道,她再看着云舒尘只觉心伤。她挪开眼睛,泪水在其中浅浅地蓄了一层。“怎么了?”云舒尘诧异。然而阮明珠却将目光挪回来,相当突然地抱了她一下,力度相当之大。那眼泪被她憋了回去。随即她放开了尚在愣怔的云舒尘,欣然答道:“是在北源山。我刚才才被她扔回来……师叔,你在拿什么?石头?”云舒尘回过神后,轻咳一声,将手心平摊开,一块五彩斑斓的石头横在中央。阮明珠再欲问时,云舒尘却卖了个关子,她将其收了回去。云舒尘笑了笑:“先不告诉你。若是有闲工夫出门,你倒不如帮我一件事——最近不是时节特殊,新纳了许多弟子么。”“对。先前都是别宗的。”“现如今应该都安置在地底下了。名册春秋殿之内有,但是骨龄灵根一类的事,当时情况紧急,应该都没录入宗门?”“嗯。”阮明珠道:“怎么了?师叔?”“你抽空将这件事做完,名册交由我,越快越好。”“喔。”她点头应下,仍是一头雾水。而云舒尘此时已经走远。*待云舒尘来时,卿舟雪已经在北源山之巅静修。这些年她总是一个人,本不爱说话的性子被养得愈发孤高。除却有事或是有人来找,她一般不讲话。“师尊。”纵然是见了云舒尘,也只清淡一句问候。“你还在思索如何将这天合上?”卿舟雪睁开眼睛,她轻轻抬起手,指尖上顿时落了一片微凉的雪。“我无需思索,只是驻守于此。”卿舟雪颔首,“师尊能瞧得见么?它自己被我打散之后,正在缓慢地重聚。”云舒尘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兴许有这种趋势……卿儿日日夜夜观察着,才自其中捉出来这样一丝痕迹。放在她眼中,和几乎没动没有任何区别。“凡世间所有事,物极必反。当它强盛时势必走向衰弱,而它当彻底消失后,总该开启下一个轮回。”卿舟雪再次阖眸,微微蹙眉:“就像每一年春夏秋冬,每一日昼夜交替。我目前所做的,只是在等待它重新合拢。”“嗯。”云舒尘的指尖忽然戳上卿舟雪的眉梢,将那一点点皱褶抚平。“只是这个过程太过缓慢,上界的人肯定不会等太久的。对么?”她若有若无地拨弄着她的眉梢,一言点清了卿舟雪的思虑。卿舟雪嗯了一声,神色微松。北源山上虽常年积雪,不过此刻日光倒是相当明媚,照得人面颊发烫,没一会儿又被风吹冷。她的颈脖上挨上了什么冰冰凉凉的物什。卿舟雪伸手一握,恰好捉住了她温热的指尖,还有夹着的一块冰冷的石头。“卿儿有没有听说过,女娲补天的传说?”也正是在这一瞬,她开口了。云舒尘用的是哄小孩子的语气,忽地揪住卿舟雪的思绪,让她缩回了记忆里零星的片段。雷雨天。睡不安。温热的怀抱。她给她讲小时候师门的趣事。不过一瞬,念头被她再次压下。卿舟雪点点头,“嗯。魔域的歌谣之中,曾有提到过。”“当年娲神补天,所用的是一颗颗五彩石。”卿舟雪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攥紧了手中的那块石头,对着阳光看去。五彩斑斓,明媚生辉。云舒尘拇指轻抚一下石面,“这颗是梵音命人带来的,从前一直供奉在殿中,只是作为象征存在罢了。一直也没有用处。”“那小辈,头脑灵活,倒是敢想。她们极为相信真的存在过这样的神明。”话到此处,云舒尘的神色也正经起来:“虽然听着有些荒谬,但的确可以一试。”她的心脏稍微动得快了一些。卿舟雪握上这块石头时,并不觉得是死物,反而在上面感受到了五种灵根的痕迹。她拿这块小石比了一下浩瀚的缺口——虽然在地上瞧着不大,但是真飞上去,是一道触目惊心的长口,比大泽更为宽阔。卿舟雪骤然抬眼望向云舒尘,“师尊,仅此一颗了么?”希望隐约升起。然而云舒尘一点头,又让这条新路陷入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