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看到登闻鼓下孤零零的周鸳鸳,登时皱起眉头:“怎么又是这个小娘们儿。”衙役头领从队列中走上前来,斜着眼睛看她:“之前不是说了叫你莫要再起刁讼的心思,你怎么今天又来了!”周鸳鸳不答,警惕地盯着他。那头领眯起眼睛,突然发现周鸳鸳今日穿戴整齐秀丽,竟比之前漂亮不少……他眼见着四下无外人,目光黏在周鸳鸳的脸上,又上下打量她身姿,神情闪烁,语气突然夹带上几分邪昵:“实话跟你说吧,你们之前呈上来的鼓状有错字,这就是犯了欺君罔上的罪过,本该狠狠挨上几棍子的,是我之前帮你说好话免去了惩罚,才叫你能囫囵个站着走出鼓院去……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如今又来招惹我,信不信我前罪并罚,当场便治你个诽谤之罪,当街把你衣裳扒个干净,光着身子挨上三十大板,叫哥儿几个都看看你屁股圆不圆!”他话音一落,身后的衙役哄笑起来,看向周鸳鸳的眼神轻浮至极,皆是一副龌龊的丑态。周鸳鸳脸色发白,但记着之前赵宗楠的吩咐,抱紧手中沉重的鼓槌,高声道:“我今日击鼓,是要请入登闻检院!”衙役头领听她说话,收起了猥琐笑容,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大喝斥责:“混账!哪个穷措大教给你的?真把自己当甚么圣人了不成!你当咱这儿是什么地界,大胆刁民诽谤朝廷命官不说,还意图上诉,祸乱朝纲,你当真是不想活了!”“本朝律法规定,鼓状有误,或直用无妨、或退回修改,总之没有押下不予返还的道理,更不会因为这个而治罪,你骗不了我!”周鸳鸳竟不惧他怒目叫骂,也瞪起一双杏眼,努力喊出声来:“鼓院徇私乱法,积压诉状,按理就应该上呈检院!我不要跟你说话了!若检院不来人,我今日便不走了!”周鸳鸳一个柔柔弱弱小娘子,很少有这样大声喊叫的时候。她被人用言语折辱,又想起曾经那些无数个对她口出狎言、刁难调戏的混账泼皮,义愤填膺,气血上涌竟然顾不得害怕,咬着牙,把浑身的勇气都使了出来,转身又去击鼓。“你这贱人……!”衙役头领怒火中烧,上去便要夺周鸳鸳手中的鼓槌,周鸳鸳不放,娇小的身体被他拉扯得东倒西歪,如同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轻舟。罗月止一直在远方等候着,听登闻鼓下起了嘈杂冲突,生怕周鸳鸳出了什么事,忍不住想过去帮忙,谁知倪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拉住罗月止的胳膊。“罗郎君莫慌,转机马上就到。”倪四低声道。话音未落,只听地平线外有一阵马蹄声骤起,恍若雷鸣降世,将街道都踏得震颤。他们脚程极快,马蹄裹挟着扬尘飞奔,转眼便到了人前。定睛而视,整队武官皆是体态威严,穿戴薄甲,外罩短身绣衫。从罩衫上的绣纹样式来看,他们应隶属于天子禁军殿前司,这一趟打马行街,正是在例行京城巡防。殿前司巡防的队伍刚来到跟前,便看见登闻鼓旁聚集着人群,衙役穿戴的人们当街喧哗,正将一位柔弱娘子团团包围。那衙役头领面对普通百姓作威作福惯了,对周鸳鸳这样柔弱的女子更是毫不留情,方才拉扯之间丝毫不顾及体面,将她拖拽到地上,还故意去扯她的衣服……他们正在兴头上,竟无人发现马队已至,还在同周鸳鸳拉扯,盯着她脖颈上洁白的皮肤,浑然不觉外物。所幸周鸳鸳做了防备,来之前将内衫紧紧包裹身体,如今又死死抱着自己,轻易不好拉扯,这才叫他暂时未能得逞。但争执之下,她的外衫连同鬓发已然散乱,看上去狼狈至极。高头大马之上,殿前司领头的武将宽额方脸,一双如炬虎目,两道浓黑剑眉,正是一派威武中正的好样貌。他看到这难以入目的情形,登时怒意勃发,大喝一声,手中铁鞭投掷过去,虎虎生风,正中衙役头领的胸口!实心铁鞭沉重无比,登时将那混账东西砸得滚倒在地上,肋骨险些撞碎了,张嘴呕出一大口鲜血。围在他身边的衙役见此情形吓得惊慌失措,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周鸳鸳眼角通红,趁乱从地上爬起来,避着人去整理自己的衣服。见此情形,殿前司武官中有几个下得马来,将周鸳鸳挡在身后。衙役们乱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把领头的扶起。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的头领痛极怒极,没看清来人便要高声怒骂。那位一马当先的殿前司武将瞪圆眼睛,比他声音还洪亮,嗓门大得同惊雷一般:“混账东西!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他身边副将高声喝道:“殿前都虞候在此,何人敢造次!”衙役头领登时变了脸色,顾不上胸口开裂的骨头,脑子一空,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他两股战战,汗流了满身:殿前司巡防从来没有往这条道上走过,怎么今天突然把路线给换了!?……时值六月,热暑蒸蒸,宫司诸人都没什么做事的力气。皇宫中的人无论主仆都躲在屋里避暑,叫整个禁省都显得分外安静。宋代皇宫是历朝历代当中规模最小的。若要拿个比较近的例子对比,唐时大明宫占地面积约三百二十余万平方米,而当今开封皇宫拢共不过四十万平方米,连大明宫八分之一都不到。历代帝王不是没想着拓建皇宫,但禁省之外全是商摊和民居,百姓居多不欲徙,给补偿款也不成,就是懒得挪窝,根本不给皇帝面子。北宋帝王的性子普遍儒和柔弱,拿百姓没啥办法,只能把扩建宫室念头打消,宫里乌泱泱一片人能住得下就行,不多求什么豪奢宽敞。如今的官家更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情,自然也不嫌地方小,承袭祖训,没事在皇宫里种种稻米,同贵妃娘娘谈谈情,夏天窝在清凉殿里当宅男,也算是怡然自乐。今天是赵宗楠进宫探望叔叔的日子。他知道自己这位天子叔父酷爱书法,特意搜罗了一本珍贵的字帖,恰巧今日入宫时送给他。皇帝看到了果真心喜,高高兴兴拉着赵宗楠陪自己练字。他们师承相近,叔侄俩都擅长飞白,聊起书法经验自然心有灵犀,就这样躲在凉殿中清清静静地呆了一下午。直到申时过后一段时间,突然有内侍进店禀告了一桩荒唐大案:说登闻鼓院有吏人当街阻挠百姓上诉,殴打平民,调戏妇女,对无辜妇孺有诸多邪恶残暴之举,被殿前都虞侯李敬符抓了个正着。“都虞侯李敬符、判登闻鼓院刘荆两位官人,正押着罪吏等候在宫门之外,以求官家亲审。”黄门传报话音未落,皇帝已是勃然大怒,将手中的玉柄狼毫笔怒掷在地,当场摔了个粉碎。天子一怒,凉殿中侍候的内侍宫女皆心惊而跪,赵宗楠也从椅子中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躬身行礼。皇帝气得脸色发白,疾声厉色:“鼓院检院本就该察查民情,联系天恩,谁允许他们做如此恶毒的行径!反了!这是要反了!”“叔叔息怒。”赵宗楠低头恭敬道,“季夏时节不宜动怒,暑气入身,难免损伤龙体。”“我怎么息怒。皇城之中都敢阻拦陈情,登闻鼓下都敢殴打平民,他们做出这样的事,叫我如何息怒!”皇帝怒不可遏,当即传令摆驾垂拱殿,要亲审这横行霸道的混账。“长佑随我同来。”皇帝冷声道,“你也随我一起见见,平日里替我驻守登闻鼓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群‘好人物’!”“侄儿遵命。”赵宗楠再次行礼。他语气波澜不惊,仿佛这事与自己毫无干系。周鸳鸳还发着蒙,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位名叫李敬符的武官提溜上马,一路带进禁省。她此时身处皇宫之中,心跳得快从喉咙中飞出去。一行人方才踏过的是高耸的朱红宫门,如今身边是再宽阔不过的琼楼玉宇,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恢宏的建筑,唯恐是在梦中。不知多久后,听见有黄门通报“官家到”,她紧张得浑身发抖,同殿前所有人一起跪拜,更是头都不敢抬。直到那位天下第一尊贵的人亲自开口,叫她抬起头来,周鸳鸳才把殿上情况看了个完全。只见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身穿大红色通天冠服,腰系金玉大带,烨然若神人,而他身边安安静静站着的正是赵宗楠。赵宗楠曾有言:无论三日后周鸳鸳遇到怎样的情形,见到了怎样的人,都需得瞒下前因,绝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她与赵宗楠事前认识。周鸳鸳知道他身份尊贵,但不知尊贵至此,赶紧低下头去,唯恐违背了他的嘱托,让别人看出她与赵宗楠之前曾经见过。皇帝以为她害怕,亲自出言安慰了她几句,而后怒斥随行而来的登闻鼓院官吏,叫他们把事情一五一十招来。谁知那衙役和登闻鼓院长官皆是矢口否认。他们说周鸳鸳递上来的状书错漏百出,完全不可用,这才将案子押下未曾上报。周鸳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提交,故而此案也未曾叫判官审理,这都是符合规矩的。他们对周鸳鸳好言相劝,谁知这刁妇不依不饶,今天又来击鼓喧哗,试图越级上诉,扰乱圣听。登闻鼓乃是官家体察民情的途径,尊贵非常,怎可叫她胡作非为,噪杂吵闹?衙役上前阻拦,谁知遭这毒妇撕咬攻击,这才动手想要制伏她。此幕碰巧被都虞侯撞见,一场误会罢了。“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李敬符怒道,“这位小娘子纤纤弱质,如何能对你们撕咬攻击?你们一群大老爷们难道还躲不开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就算动手制伏,又何须去撕扯妇人的衣服!官家面前竟还敢信口雌黄,难道不怕欺君之罪吗!”“官家未曾指示,你这个小小的都虞侯凭什么越俎代庖?”登闻鼓院长官刘荆冷笑道。登闻鼓院的长官,差遣名叫做“判登闻鼓院”,由身份清贵的文官担任。大宋开国起便颇有些重文轻武的调性,故而这位院判并未将区区殿前都虞侯放在眼里,竟开口便要将他的话堵回去。“放肆。”皇帝冷颜道。刘荆这才不说话了,低头附身,但安静不过片刻,又出言道:“臣是怕打扰圣驾,才对无知女子加以阻拦。如今还是未曾拦住,叫都虞侯吵闹到官家面前来,实在难看,求官家责罚。”赵宗楠静静听了良久,此时竟发出了很轻的笑声。这笑声只有皇帝一个人听到了。皇帝侧目询问:“长佑有何想法?”赵宗楠低下头:“宗亲避朝。侄儿跟随叔叔来此已是僭越,不敢妄言。”皇帝摆摆手:“既非军国大事,何必拘礼。来都来了,说一句又有何妨。”“既然如此……那侄儿便说了。”赵宗楠负手玉立,环视阶下诸人情形,而后落定了眼光,对着那位“清贵”的院判温和一笑。-----作者有话要说:直接把事情捅到了皇帝面前。什么叫牌面啊,这就叫牌面(战术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