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些日子热闹非凡。许是官家大办祭祀、大封宗室的举动惹得全城都勾起了兴致,原本把人烤得发蔫的酷暑已经不足挂齿,诸位宗室贵胄皆开办宴席,相邀鼓乐。学子仕人、员外商贾们也都掺和进来,亭台楼榭中处处可见繁华热闹。这么一来,最快活的莫过于帮人举办宴席的四司人。邱十五最近简直像是掉进了金库里,生意十分红火,他忙得脚不沾地,四处奔波晒得黝黑,但尤为神采奕奕,脸上笑开了花。宴金坊之前订购的宣传册发放完了,他今日难得闲暇,特地登门来罗氏书坊订货。罗氏书坊旗下的广告业务已然有了完备的章程,各个品阶的广告印刷明码标价,以材质、页数、装订方式等标准分为十余种不同的档次。若需要额外的文案设计、logo设计、品牌策划、活动策划等等服务,也都有可以参考的价格标准,公开透明,童叟无欺。罗月止效仿赵宗楠那家小质库的做法,打造了几套木牌做价格表,一套悬挂在店铺里,另两套收起来备用,可用以招待贵客,在堂屋中分类介绍,供客人挑选服务。邱十五今日一进到书坊,顿时觉得大有不同。当世书坊大都规模不大。龙图阁等皇家图书馆都是御用,不对百姓开放,故而图书管理学……有什么可管理的,在大宋民间根本就没这回事!读书人那百十来本书也用不着如何规整,塞进书架书箱里,不被虫鼠蛀咬就完事了。而藏书量较小的书坊之中,陈列书籍的章法依旧颇为古老。店铺中虽已有展示商品的格子,但数量不多,更常见的情况是把书摞起来堆成一沓一沓小山,或都塞在书箱里,只等客人要买的时候再去翻找。罗月止突发奇想,前些天订制了数只高高长长、抵着天花板的书架子,将自家书籍按照内容类别分区摆放。分为经史、医药、杂学、文集、童书、闲话六个部分。名牌挂在书架边,客人看名牌即可找到所需书类。他意在像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书店看齐,让客人既可以购书,也可以在书架下驻足阅读样书,还可以租用小胡床给他们使用,延长他们在书坊中驻足的时间,也增加他们加购书籍的几率。他还在正对店门口的堂中支起一架半人高的书台,上面整整齐齐摞着书册,旁书四字:重磅推荐!被摆在这张书台上的书籍,或是同当时时节相合,或是价格上有些小折扣,或是这位撰书者最近有什么趣事被大家所提及,总之就是把大家最感兴趣的书籍放在最显目的位置,让人一进门就手痒想要购买。时人哪儿见过这样的书坊,都觉得方便到难以置信。他们能直接在书坊中看书不被驱赶,十几文钱租用一张小胡床,一册书能慢悠悠看上半天,简直就是神仙地方!他们来的次数多、频率高,潜移默化之下消费就多。罗月止看上去叫客人们“免费看书”是吃了亏,但月底清算账册才能知道,收益其实暗戳戳比之前更高出一截。可谓闷声发大财。邱十五是个聪明人,看一会儿就隐约明白了其中关窍,对罗月止赞叹不已:“不愧是月止郎君,奇思妙想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罗月止娴熟地商业互吹,笑着给他斟茶:“邱郎君近日也风光,我在保康门都听得到你的声名。”但凡罗月止想,把人哄高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邱十五被他说得飘然,饮下一口茶,眼睛亮起来:“这茶……”“从柳井巷茶坊订的。他们最近新增了送嗦唤的服务,咱保康门离得近,正巧在人家的配送范围里头。”罗月止笑答,“这道薄荷茶水我也会往书坊里卖一些,如今天气炎热,正好合上看书客人们的胃口。”“原来如此,我看这样很好!我早听诸多人夸赞这道薄荷茶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邱十五道,“若他们开放订购,不知我们宴金坊可否也订上一些?”“这就要看茶坊愿不愿接此单生意了。我虽负责他们家的广告业务,却不敢越矩应承些什么。”罗月止压低声音偷偷跟他说,“帮你问问倒是没问题。”邱十五拱手而笑:“多谢月止郎君!”邱十五现在手里钱财充裕了,挑选了较为坚实耐保存的皮纸,一次性把订购宣传册的佣金付清,还拜托罗月止将宣传册中的服务案例更新一下,又多给他付了新制雕版的酬劳。罗月止已经熟悉了在北宋做生意,订单处理得驾轻就熟。罗月止今天客人挺多。送走邱十五未多时,便又有一位使者登门来拜见。他自称是延国公的家仆,来给保康门桥的罗月止罗郎君递送请帖。罗月止拜谢,颇为惊讶地收下。赵宗楠此番爵位加身,恩宠无限,近日去府上拜见他的人估计要把门槛都踏平了。就算他像其余宗室兄弟那样设宴款待,那王府中来往的人也必定都是高门大户、宗室清贵。怎么没头没脑把请帖发到他这里来了?宗室与平民交往,本就容易受人诟病,他也不怕背后有人说坏话……“郎君细看,此次宴会并非在王府,而是在延国公府。”那使者解释道,“公爷乔迁,听闻罗郎君才思敏捷、多有奇智,便想着叫郎君一起参谋参谋新居的陈列。此宴隐私,邀请的都是同公爷亲近之人,还望郎君能准时赴宴。”亲近之人。罗月止心里暗道:花架子一套一套的,我信你个大头鬼。他未曾多讲,只抬头行礼:“劳烦使者回禀公爷,受宠若惊,自当准时。”“受宠若惊?”赵宗楠从书册上抬起头问道,“他是这么同你说的?还说别的话没有?”使者恭敬答话:“没有了。”赵宗楠“嗯”了一声,继续安安静静看书。站在他身边的倪四忍不住询问:“公爷,就算咱要预备的是个家宴,但宴席当日来的也都是清贵,罕见布衣百姓。有几个太学读书人便罢了……罗郎君一个做生意的商贾,若当日来了,怕是难以自处。”赵宗楠眼神仍旧放在书册上:“他自己不清楚这个道理吗?”倪四还是没搞懂,请赵宗楠指教。“他给了我一个在叔叔面前表现的机会,我自当还他一个。”赵宗楠终于抬头,“我从见他第一面便说了,他并非池中之物。今后若想在东京大展宏图,让那有趣的‘广告’生意配得上他的野心,这些人脉,他总有用上的时候。”倪四恍然,又问:“可这些客人,真的会把罗郎君看在眼里吗……”“我不就把他看在眼里了?”“那是因为公爷平易近人、谦恭下士。恕属下实言,若按寻常宗室的路数,不过视他为草芥。”赵宗楠合上书册,静静看着他。倪四长揖不起:“属下失言……”“你说的也不算错。”赵宗楠轻轻笑了一下,“所以能否抓住机会,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赵大官人、不是、是延国公,”王仲辅震惊到打了个磕绊,“他邀请你了?这都算是家宴了吧?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如此好了,他待你竟亲厚如此。”“赵……延国公,”突然之间换了称呼,罗月止也一样不习惯,舌头一个劲儿打架,“他才不是待我亲厚,这是给我还人情呢。”“我听说岑先生也会去延国公那儿赴宴。”柯乱水倒是适应良好,“他前段时间还托我给画了张画,要做礼物送去延国公府上。”王仲辅和罗月止不约而同看向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乱水不声不响,竟都这样有牌面了!”王仲辅欣然笑道,“获岑先生青眼可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来年春闱好好考,日后青云之路已见坦途!”罗月止就俗气一点,问他:“你朝岑先生要润笔费了不?”“还没来得及要他就给了。”柯乱水老老实实回答,“给的还挺多,真好。”王仲辅/罗月止:……“我就知道。”罗月止朝王仲辅耸耸肩,“你能指望咱这位松仙明白什么人情俗礼呢?自是要有这么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不然怎么成的仙。”王仲辅虽自矜自傲,不会主动阿谀奉承,但人情世故还是懂一些的,当场揪住柯乱水开始给他补课,把柯乱水念得两眼放空,迷茫地坐在椅子上,听一斤忘八两。罗月止也不阻止他们胡闹,笑着摇摇头,已经开始着手做赴宴的准备。他一接到请帖,其实就已经明白了赵宗楠的意思,那些什么“亲近之人”的戏谑话分明就是逗他玩的幌子。看来赵宗楠此次恩宠加身,和周鸳鸳那一起案子果真有些干系。赵宗楠呈情,事情做的妥帖,有心让他能有个机会在清贵面前混个脸熟,日后方能在开封商界少些困阻,这是想顺手帮他一把。当然,究竟能不能混上脸熟,还得看罗月止自己的本事。得要他们觉得不谄媚,又能够记得住,分寸如何拿捏是一门极玄妙的学问。罗月止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何钉仿佛真的有做游侦的天赋,这是他替罗月止搜罗来的,极有可能出现在赵宗楠宴席上的宾客名单。罗月止默默背诵。若怕临场露怯,就需得把功夫做在前头。自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