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没人能想到。小甜水巷,这条享誉东京的风月之巷,就坐落在大相国寺北面,出了寺门走上片刻便能到达巷口,看到里头那满街的栀子花灯,入夜之后将整条街巷照耀得犹如白昼。向南走是青灯古刹,佛前檀香,向北走是宝马香车,脂粉美人,一边是修禅禁欲,一边是红尘欢愉,这种强烈的对比更是增添了小甜水巷的名声,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商贾、员外,甚至官宦人家出来的年轻衙内挤得满街都是。……但真正为官的人却很少见到。北宋律法规定,严格禁止官员出入风月场所,也禁止官员与官妓私通。大宋当世的“妓”通常被注解为“女乐”,主要工作其实是陪酒、舞乐、宴席唱和,尤其是官妓,要求更严格一些。朝廷要求官员可以在宴席上邀请官妓歌舞佐酒,却不得私侍枕席,如有违反会遭到惩罚,要么罚俸要么贬谪……当然,这只是书面上的规定。只要你情我愿,平日里不闹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丑闻,又不被政敌拿捏把柄,把娘子们请进府,大门一关,谁知道这些苦读多年一朝得势的士大夫能偷偷做出些什么事来。但不论如何,总之表面上,小甜水巷这样的地方,官员是绝不能常来的,更不能被人看到。官员躲躲藏藏,对着美人丝竹望眼欲穿,馋得眼睛都绿了。商人们却不吃皇粮,身上没有丝毫束缚,日日欢歌、红袖添香,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罗月止有时候都在想,那些当官的瞧不上做生意的,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挣得不算多,还成天被御史台盯着,看到商贾日子过得舒坦,可不是越看越眼红……他正发着呆,脸前忽地飘下一只绣着蜻蜓荷花的手帕。罗月止眼前一暗,嗅到满鼻的香粉甜味儿。“掉了,掉了。”柯乱水伸手把他脸上的手帕揭下来,转头四处看,“谁把手巾给掉了?”王仲辅和何钉看他,就跟看一只不通人情的木鱼似的,都觉得他更适合直接被打包送去隔壁大相国寺。罗月止和秋月影约定好了去小甜水巷烟暖玉春楼“探店”的日子,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去着实有些尴尬,直接把何钉和王仲辅都叫上了,一行人路过松风画店又遇上了来拿稿费的柯乱水。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松仙郎君现在兜里有钱了,终于有点下凡的意思,看他们仨要出去玩,主动要求今天他来买单,要陪他们一起。三人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起了坏心眼,觉得这一趟若是带上这只天真无邪的小呆瓜一定更好玩!王仲辅和罗月止一人一边拉住他的胳膊,口中道“可不能反悔”,二话不说就把人绑架去了小甜水巷。柯乱水看到满街赤如云霞的栀子灯,脸蛋子红得都快比灯还亮了,转头就要逃跑。何钉也是个爱看热闹的,站在来路一堵,仨人把他防得死死的。“不、不太好、不合适……”柯乱水羞的结结巴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乱水有所不知,月止这一趟来,可是正经有要事在身的。”王仲辅笑道,“咱们借月止的光,就是喝喝酒,听听曲子,同娘子们说几句话,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不好不合适的。”柯乱水支支吾吾。“怕什么,有我们仨在呢,还能叫人把你吃了?”何钉大笑着推他往前走,“若有那花妖狐精要骗了乱水去下酒喝,咱哥几个就当场降妖伏魔救你出来,决不让她们占了你一根手指头的便宜,这样可以了不?”罗月止这样看着,多少有点觉得这场面就跟西天取经师徒四人似的,柯乱水就是那呆头呆脑不近女色的唐三藏,要被徒弟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推进盘丝洞里去了。柯乱水推脱不下,只能随他们一同往小甜水巷深处走,那小眼神可惊慌了,多少有点风声鹤唳的意思,见有条手帕飘到罗月止脑袋上,赶紧帮他摘下来,四处问是谁掉的。“小郎君抬眼。”楼上传来小娘子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还有她同伴的轻笑。柯乱水抬头,只看见一位皮肤白皙下巴尖尖的盛装娘子倚靠在栏杆旁往下看,笑意盈盈地俯视自己,“奴家的手帕掉了,小郎君可能帮我送一趟上来?”这是小甜水巷不成文的一项规矩,客人们在挑选心仪的店铺,店里的小娘子也在挑选自己心仪的客人,若有相中的,便丢下一只香帕子去,帕子随风落在他身上,就是有缘,可邀他借着送还帕子的名义上楼相见。她本是要丢罗月止的,但看柯乱水白白净净呆头呆脑,也是个可爱的年轻郎君,便起了逗他的心思,转叫他把帕子给自己送上楼。柯乱水其实是听不太懂的,但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脸蛋烧得快熟了,赶紧疯狂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他见彩楼旁有一株玉兰树,便举着帕子系到了玉兰树细细的枝桠上,对着二楼躬身行礼:“帕子给娘子系在树枝上了,夜里风大,小娘子需得早些来取,否则一会儿要被风吹跑了。”街前街后,楼上楼下,听到柯乱水这番这话的人都狂笑起来。楼上那位瓜子脸的漂亮娘子哪儿见过这样呆呆的小书生,用手捂着嘴,倒在女伴身上笑得直不起腰。罗月止他们也笑得不行,赶紧将柯乱水拉走了。“我不来,你们非让我来。”柯乱水呆一点,却也不是大傻子,看出人家笑话他了,“我又不懂,只顾着闹笑话。”“没人笑话你。”罗月止赶紧哄,一边哄一边笑,“楼上的娘子们都觉得乱水可怜可爱呢。”“我一个大男人,什么可怜可爱……”柯乱水一点都不像高兴的样子,嘟嘟囔囔的。王仲辅也劝:“乱水得这么想。你看古来多少传世的丹青画作,都是以宴席丝竹、乐妓歌舞为题,你从未涉足红尘,这不就有一大批题材错过了。需得多听多看,画技才有长进,岂非一件好事。”“傲娇书生难得讲道理。”何钉笑道。“又不是跟你讲的。”王仲辅反唇相讥。“几日不见又开始傲娇了?”何钉抓住王仲辅的手臂猛地拽了一把。王仲辅吓了一跳,抬头瞪他:“你做什么拉拉扯扯的。”何钉啧了一声:“有人。”话音未落,果然听到被疾行者撞到的路人发出小声的埋怨和惊呼。“小甜水巷人多手杂,难免有些碰撞,盗贼也比寻常地方多些。”罗月止嘱咐柯乱水,“千万提几分心眼,把身边东西看好了。陌生人来同你搭话,若我们不在身边,也得谨慎些对待。”“我并非孩童,月止不必这么操心的。”“照我看你这天真无邪的程度,可丝毫不亚于我家里那个十岁大的弟弟。我们把你带过来了,就得好好带回去,可不得操心吗。”罗月止莞尔。几人说着,就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似是脂粉味,又比脂粉味清淡些,飘在空气里还挺好闻的。罗月止心有所感,抬头一看,果真看到三层高的彩楼匾额上题写有几个大字:烟暖玉春楼。罗月止想要看看楼里真实的经营状况,故而未曾自报家门,就当作寻常客人,被大茶壶领着进了楼里。踏足进门槛,只闻到那股特别的脂粉味更鲜明了些,果真是罕见芳芬,馨香醇柔,比起别家气味,显得更加雅致含蓄了许多。大茶壶笑问:“可是觉得咱们楼里的气味好闻?这可是东家亲自调配的婴香,是咱楼里的特色,多少客人都是顺着这股子味道过来赏光的!”王仲辅与柯乱水也觉得这味道挺不错,精神头都看着更好了一些。何钉就算了,进门先打了个喷嚏。“我闻着都一样,一股糊鼻子的味儿。”他小声嘟囔。王仲辅低声同他说:“不懂就莫要瞎说。正宗的婴香方千金难得,倘若这楼里燃着的当真是婴香,这位调香之人的功力可是不浅。”何钉哦了一声,回答他四个字:“没酒好闻。”王仲辅嫌他烦,没品位,偷摸给了他一手肘。……烟暖玉春楼的小娘子姚苹儿半个月前得了风寒,一直不见好,直到近几天身子才慢慢恢复过来。今日是她病好后第一次得了生意。姚苹儿抱着琵琶进到閣子当中,只希望客人莫要是粗鲁胡搅蛮缠之人,能安安生生叫她弹完琴便好。谁知她走进来,却看见铺着素色锦缎的桌旁坐着四位容貌周正的年轻郎君,一位像是武人,威武得很,另外三个都身穿儒衫,一个意气风发、一个呆头呆脑、一个笑意盈盈,皆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尤其是坐在最内侧的那位郎君,杏仁眼小短脸,唇红齿白,看起来脾气好得很,笑起来像只白净的小狸奴。姚苹儿看他们面相,都像是好人家,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低头见礼:“奴家姚苹儿,见过各位郎君……”侍女帮她准备好剔红圆凳,姚苹儿不曾多事,并未闲谈,报过曲目之后拨弦弹奏。一曲终后,那位笑面郎君道:“小娘子是不是身体不适。我看着脸色有些不好。请过来坐吧,莫要勉强弹奏。”姚苹儿受宠若惊,哪儿见过这样细致体贴的客人,赶快轻声谢过,将琵琶抱给侍女,自己莲步轻挪,与他们坐在一桌上。罗月止继续道:“你好生歇着,我正好有些问题要问,姚娘子可否为我解惑?”-----作者有话要说:把自己绕进死胡同的赵宗楠:他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有意思为什么又说没意思?莫得良心的罗月止:好耶,逛青楼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