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坐在罗月止身边的柯乱水眼疾手快接住了他,只觉得罗月止身上热度不低,满身热气隔着衣衫都能传递到人手上去。柯乱水扶他坐回椅子上,一摸他额头,果然尤其滚烫。细看之下,他脸蛋发红,嘴唇却很苍白,胸口起伏急促,好像呼吸得尤为吃力。再加上看着虽不明显,但他额头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薄汗。柯乱水道:“月止生病了。”此话一出,众人赶紧围过来。钱员外开口叫仆使下去倒水,转头弯腰看着罗月止:“我就说今日侄儿脸色通红,还以为是热的呢!竟又给你吃了好些寒凉点心!嗨呀,你说你身体不适就在家休息好了,着急出来做什么……”“乱水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好像是有些风寒。”罗月止头晕得厉害,说话声音有点小,但神智还清醒,脸上还笑着,“真是许久不得病了,我还以为是宿醉才如此难受呢,结果方才起身,一下子就没力气了。举止无度,让诸君见笑。”“你看你这话说的。”钱员外挥挥手,“诸位郎君们先走吧,侄儿有我照顾,事不宜迟,这就送他往医馆去。”柯乱水罕见有了些常识,环视一圈说道:“月止现在正发热,围的人多了他更难受,留我在这儿帮把手就行了。”诸位才子见状,也自知帮不上什么忙,连连叫罗月止保重身体,好生休息,便陆陆续续都离开了。“估计就是最近作息不规律,又饮酒过度,这才顶不住发热了……小毛病,我自己去抓几副药就成了。又不是小孩子,不用麻烦诸位跟着。”罗月止从那股翻天覆地的难受劲儿里缓过来了,饮过一杯温水,说话底气也回来了许多。“你在咱自家铺子里闹不舒服了,我怎能坐视不管?你叫我如何同你爹爹交代。”钱员外并不认同。钱员外不听他的解释,叫阿虎和阿厚一人一边把他架起来:“楼下马车应当安排好了,我知道一家医馆医术高明,什么针啊灸啊样样齐全,正好给你好好治一治,免得你们年轻人不顾身子瞎折腾。你们仗着火力壮,现在糟践着玩不打紧,再过十年方知道厉害!”“钱叔父……”罗月止还想讨价还价。钱员外不比李春秋,才不管罗月止如何耍赖,铁面无私,一路把他轰上了马车。“叔父一会儿还有事,就不跟着你去了。我同那家医馆的东家相熟,报我名字便可,其他事都交代给阿厚了。他对问诊的事儿熟悉,凡事皆有他帮你料理,侄儿你就放心看病。”“有阿虎和阿厚跟着你,还有乱水郎君——你们可要把这小子盯好了,他心眼可多呢,别又闹讳疾忌医这一出。”钱员外虽认识罗月止时间不算长,但还怪了解他的,瞪着眼睛指指他,“老老实实看病,你要是胡闹,我就跟你爹告状去。”罗月止扒着马车窗户,神情因发热而有些倦怠,看起来颇有些可怜兮兮:“知道了,不会辜负钱叔父好意。”柯乱水也挤凑过来,认认真真答话:“我定看好他。”钱员外这才放心了,背着手,挺着将军肚,站在松风画店门口哼了一声:“走吧。”马车起步没多久,阿虎和阿厚掀开车前帘子,往车舆里瞅了一眼,阿厚问:“郎君难受得厉害不?要不要车夫驾车慢些?”罗月止莞尔:“没那么金贵。不过生个小病,你们是要把我当公主了。”“嗐,郎君生着病还这样诙谐。”阿厚笑起来。不是罗月止多能忍耐,而是马车怎么都会晃的,和快慢其实没什么关系,还不如快点赶路、快点结束掉折磨。罗月止平常坐马车还好,生着病坐马车却实在颠簸地难受,只觉得脑浆子都跟着晃悠,胃里也翻天覆地搅合,忍不住千倍百倍地思念起现代又软又快又平稳的汽车。这时候打个车,小软座坐着,小空调吹着,那不得舒服死。罗月止胃痛又头晕,便想说说话分散分散注意:“钱叔父说的医馆在哪里,远不远?我怎都没听他说起过还有个开医馆的熟人?”“不远,一直往东走,顶多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阿厚回答道,“东家走货运的嘛,帮他运过好几船稀罕的药材和香料,听说就是这样才熟的。那家医馆好大的名气呢,掌柜的姓文,祖上曾在唐宫中做御医,后来战乱离宫,在民间做起私家医馆的生意照样红火,在整个开封都能数得上名号。郎君去那儿绝对没错,服点药,一会儿就能活蹦乱跳了。”“姓文?”柯乱水突然小声发问,“咱们要去广济医馆啊?”罗月止侧目:“乱水认识?”“认识,是同乡。”柯乱水表情有些怪异,一脸欲言又止,又好似有点退意。“怎么了?”柯乱水向来有自己的一套一本正经的逻辑,除了小甜水巷娘子以外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罗月止难得看他这表情。“月止做好防备。”柯乱水嘟囔道,“那人并不太好相处。”罗月止更没听过柯乱水说这样的话,好奇兴致一下子起来了,连带头晕都弱了两分,终于有了点分神的事情来做,打起精神想看看这位广济医馆的东家究竟有多不好相处。待到马车停定,一行人进医馆中。阿厚已得钱员外吩咐,带着他的手信去和医馆里的人交涉,罗月止、柯乱水和阿虎就在医馆堂中等着。医馆右侧是一排灶台,每口灶子上都有小锅咕嘟咕嘟煮着药汤,罗月止闻着这股暖烘烘的药香味,忍不住有点发困,歪在柯乱水肩膀上闭起眼睛。柯乱水看他眉目间满是疲惫倦怠,一言不发,慢吞吞挺直腰杆,想叫他枕得舒服点。罗月止在浅浅的梦里,好像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了。那是一天中午,在小甜水巷的客房里头。他就枕在那股药香里面,睡了这大半个月以来唯一一场好觉。“郎君醒醒,方掌柜叫您进去问诊。”阿厚的声音把罗月止从朦朦胧胧的梦里拽了出来。“去……去哪儿?”罗月止眼睛睁着一条缝,还有些发懵。“往这边走。我带您去。”阿厚转眼看着柯乱水道,“柯郎君就在此稍候片刻吧?那位掌柜的事儿还挺多,说只能叫患者一个人进去。”“哦,我知道。”柯乱水脸上毫无异色,“他家从前也是这样的规矩。”罗月止被领着去问诊的屋子。他暗自在心里对这位方掌柜已有诸多猜测,想他大抵该是个胡须长长、瘦的皮包骨头、兼带脾气古怪的老头,患者不听话就开始吹胡子瞪眼。可谁知见到真人,却是个年轻俊秀的青年人。宋时有儒医一说,很多医士都做儒生打扮,眼前这年轻人也是这般,身穿儒生直裰,头覆儒巾,布匹皆呈深色,一身鸦青显得他皮肤白到发光,眉清目冷,整个人剔透得厉害,简直像只冰灯笼,能把夜色都照得通亮。“你就是罗郎君?请坐下。”他说话也够冷的,讲起话来只有嘴动,其余地方跟冻住一样。罗月止可是害怕这样的医生,看着就不好说话,赶紧乖乖坐好,心里想:好家伙,一大面瘫。那冰灯笼问起诊来更是有意思,只会说祈使句,什么“伸手”、“张嘴”、“抬胳膊”、“抬高点”,“抬腿”,不知道的以为要教舞蹈呢,要么就是训狗……罗月止哪儿敢反驳,跟只提线木偶似的让干嘛干嘛。最后,他让罗月止把裤腿拎起来,在他腿上按了个窝窝出来,这才勉强放过他。冰灯笼眼皮一掀,黑白分明的清冷凤眼盯着他,开口说话还是不甚客气:“你不想活了?”罗月止:“啊?”“若想活,为何这样糟践自己。”方医士道,“思虑极重,脾虚湿困,摇摇欲坠,好像连觉也不睡,这不是寻死是做什么?”罗月止到底还是怕医生,不敢大声反驳,只敢小声嘟囔:“就是工作忙而已,我之前也这样,好多年了,也没怎么着啊。”“那不对,那你早该死了。”方医士神情冷淡,口出狂言。罗月止:……好像现代那一世,的确早就死了。“现下主要得救你这发热之症。你身体空虚,病从百窍入,需得先镇压住才可慢慢缓解病灶。否则没过几天就烧死了。”方医士低头写写画画,那字迹龙飞凤舞的,真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罗月止心道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医生。这才说几句话啊,没事就在这儿死死死的,真吉利……柯乱水之前说让他做好准备,说此人不好相处,当真是一个字没说错。“你是钱员外介绍来的。药我给你开好了,他说记在他的账下,你直接去取药方可。”方医士动作过分干净利落了,“从明日起连续十日,请每日巳时二刻来这里,由我亲自为你做艾灸,过时不候。”罗月止一脸懵地进来,一脸懵地被他扔出了问诊室,本来头就晕,当真半天没反应过来。柯乱水等人迎上来。阿厚是个伶俐人,取过他手里的药单子便去忙活了。罗月止见到柯乱水后喃喃道:“原来是这个风格啊。”柯乱水感同身受地点点头。他说出一句极其精辟的总结:“他会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觉得,生病,是自己一生中犯下的最大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