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厚很快就把药取回来了。其中一种药由小瓷瓶存放着,每颗药丸都被蜡封住。以蜡封药,这是由古至今防腐保鲜的文法,能叫药丸多日之后还新鲜如初。此药名为吃力伽丸,听说是广济医馆最为著名的一款成药,药方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佐水服用,有通窍辟秽、行气止痛的功效,而且立竿见影,药到病除,盛名享誉开封,名头大得很。听说文家正是凭借此药才在东京立足。“有这样神奇?”罗月止捏着蜡壳,观察几眼道,“这说的,仿佛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出来的一样。”天色已晚,众人从医馆出来各回各家,阿虎陪同罗月止回去后当晚就在罗家住下了,和王场挤一挤睡同一屋,想着若是罗月止后半夜不舒服了还能起来帮把手。罗家上下拢共没几个人,俩成年男人都生病了,李春秋当真发愁。好在罗月止晚上服过药之后,捂了一晚上热汗,第二天早晨醒来竟然真觉大好,额头也不烫了,身上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疼痛也减缓了八成。他当真没想到北宋时期的草药丸子功效能到如此程度,比现代很多常备的感冒退热药都来的灵光。这吃力伽丸开了三颗,要连服三日。罗月止又捏开一只蜡壳,断裂的缝隙里瞬间爆出一股清凉的味道,比起罗月止之前见过的中成药,不仅不苦,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好闻,尚未入口都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浊气顿消……想来这也是此药独树一帜的理由之一。罗月止做完小甜水巷的生意,打算休息几天,如今生病了本打算睡到自然醒,却想起还与那冷冰冰的掌柜医士约了艾灸,只能勉强从**爬起来,按时按点到了广济医馆中。罗月止是今日才知道这位文医士的大名。此人名叫文桅,字冬术,近两年才从他大伯手里接任广济医馆掌柜之职,年仅二十二岁便成为一家之主,这般经历竟和罗月止还有几分相似。但罗月止可跟他没什么话说。再次相见这人果然还是拉着张脸,明明生得很是端正好看,却非把自己整的跟刚从北极挖掘出土的文物似的,让人跟他聊几句闲天儿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前两日都是在沉默当中过来的,直到第三日俩人才有几句话说。罗月止要灸的有中脘穴、关元穴、丰隆穴、足三里、解溪穴等几个穴位,目的基本都是祛痰祛湿、调理气血。这些穴位有几个集中在肚脐上下,罗月止就得解开衣服躺在榻上,在穴位贴上姜片,让文冬术手持点燃的艾条烤上一盏茶时间才行。袒胸露腹平躺着,叫一个冷若冰霜的俊郎君隔着姜片儿把自己当羊肉串烤,穴位烤得又热又疼又痒,这场面着实怪尴尬,罗月止总想缓解缓解气氛。他终于想起来件事,他单知道治病的资费算在了钱员外账上,却不清楚究竟是多少钱,这份人情日后也是要还的。他这么想着,就这么问了,谁知一问吓一跳,不算文冬术亲自问诊、艾灸的价格,光那三个黑黢黢的草药丸子,一颗竟然就要足足三两银子!若把诊费一起算……文冬术说了个数字,罗月止登时心疼得直吸气,身上的姜片直往下掉。他心道北宋没医保,真是坑人不留活路!文冬术把他按回去,居高临下俯视,木着脸道:“诊费既交概不退款,你最好老实呆着。巳时脾经当令,最为对症,误了时辰不可补灸,今日的钱便白花了。”罗月止不甚理解:“市面上最贵的香料,不过是一两沉香一两银,你这药丸子里面是放金子了还是放灵芝了,一颗三两银子不如直接去抢。”文冬术也挺实诚,冷着脸点燃一支新的艾条,垂眼回答:“药材不贵,但人命贵,只看你选哪个。”罗月止这次算是摸到他行事风格了:“文掌柜不像医士,反倒像个商人,还是个奸商。”文冬术反应出乎罗月止预料,被他这样说了,却全然无异色,依旧冷得如常:“治病救人,此为医,开店买卖,此为商。若以医者自居,想作别人再生父母,免费问诊就是了,还开什么医馆。”这说法还挺新鲜,罗月止侧目,脸蛋子搭在榻上歪头看他:“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总有些行当,客人们不仅看买卖,还要看商家的品质德行。夫子教学,要的是为人师表;医士救人,看的是悬壶济世,若把孔方挂在嘴边,旁人听了便觉得功利,有违甘于清贫、仁心仁术的准则,如何能来找你做生意?”“夫子易寻,大儒难得;郎中易寻,名医难得。”文冬术道,“自要他们生了病,旁人看不好,我能看,生意便能做下去。我管旁人说什么。”罗月止至此明悟,这位年纪轻轻的文掌柜不仅是个“奸商”,还是个“轴里轴气的奸商”,话里话外这股子倔劲儿,竟然叫他想起了柯乱水——难道他们从老家出来的郎君,都是这行事风格的?还挺有意思的。罗月止当日无甚事做,回家途中四方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广济医馆的文家的确是名医世家,家中尚在的长辈,有好几位都拿着翰林医馆院的供奉——果真是有底气,文冬术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当罗月止以为广济医馆后台很硬,应当万事顺遂,方能养出文冬术这样倨傲高冷的郎君来时,好巧不巧,几日后便让他撞上一回患者登门找茬的闹剧。那是一天上午,罗月止艾灸马上要结束了,有医馆小童突然闯进静室,说外头有一大帮人闹事,把医馆门都堵了,还请掌柜的出去主持大局。文冬术把艾条往小童手里一塞,叫他给罗月止继续灸着,自己出门去查探情况。罗月止还总吐槽人家王仲辅爱看热闹,明明他自己也是个无热闹不欢的乐子人,姜片一摘,两句话把小童哄走了,裹上衣服偷偷溜出来围观。只见广济医馆果真堵着一群面色不善的人,他们拿竹床搬来一位昏厥失智口吐白沫的病人,将他撂在门框边上。其中一名黑黢黢的男子应当是领头人,正大声控诉广济医馆。他说广济医馆徒有其名,什么劳什子吃力伽丸,根本就不顶个屁用!他家老爷子吃了这药丸子三日,上吐下泻,痰症没有好转不说,身上的病反倒更严重了,如今已无神智,上吐下泻,寒战打个不停,今日他们广济医馆必须得给个说法!必须得赔钱!倘若不赔钱,他们今日便不走了,就让街坊邻居都看看他们广济医馆庸医害人的嘴脸!罗月止靠在庭柱便远远看着,等着听文冬术会如何应对。文冬术木着脸听了半天,眼神往那竹**的病人方向看了一眼,便道:“状似癫症,用吃力伽丸是没错的,不可能没有作用。但我看他眼生,似乎从未见过他来广济医馆请诊。还请报上姓名,供我们去账目上查验。”领头人浑不听他说话,高声叫嚷:“别跟我扯这些东的西的,你们草菅人命,毒药害人,先给个说法!”文冬术冷冷清清地继续说:“我们广济医馆自四十七年前开门营业,有个流传至今的规矩,不问诊、不卖药,若买药,必须先在医馆中问诊,确认症状后方可对症开方。我本就看他面生,你如今又不敢比对,情形便再明显不过了。既未问诊,请问你们手上的吃力伽丸是从何而来的?”领头人脸色一变,不依不饶:“你们……你们广济医馆破规矩太多,家里老爷子病得厉害,谁能跑大老远来你们这儿问诊,这药自然是托人买的,他说得明明白白,药就是出自你们铺子里,童叟无欺!一两银子一颗药,这么贵还能有假的吗!”罗月止歪着脑袋靠在柱子上,听到这话抬了抬眉毛,无声道:那还真是不够贵呢。他又想,合着北宋时期就开始有以“帮人买药”的名义骗钱的黄牛了,鱼龙混杂,不够害人的。文冬术一听领头人这话,朝他伸出干净苍白的手:“药还有么,给我看看。”领头人和同伴相互对视,面面相觑,他犹豫半天,从怀里掏出一只矮墩墩的瓷瓶子,倒出里头最后一颗蜡封药丸,扔给文冬术。文冬术接住,捏开蜡皮闻了一下便把药扔回那人怀里:“是假的。香药不舍得放,朱砂却放那么多,还煎煮过,谁吃谁中毒。”在附近围观的路人一听这话皆哗然,领头人登时变了脸色。跟他一道来的妇人登时气得破口大骂,推搡他,口中哭着谩骂:“都是你害了爹爹,什么嫌麻烦嫌贵,信你那狗头兄弟的胡话,他现在卷着钱跑了,只留爹爹中毒等死,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领头人脸色难看之极,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一句话来回重复:“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作者有话要说:一些补充资料:[1]吃力伽丸和广济医馆:吃力伽丸,历史上确有此药,最初记载于唐玄宗时期的医书《广济方》,后更名为苏和香丸,于元丰年间被记入《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在大宋已经是一款著名方剂。文家医馆名字叫做广济医馆,正是在暗示方剂的出处。[2]罗月止之前舍得花五百两银子买赤灵芝,为什么现在又说“一颗药三两银子不如去抢”:灵芝药材本身价格昂贵,奇货可居,药效如神,可以跟阎王爷抢命,卖成天价自然无话可说。但广济医馆的吃力伽丸,既然能用来治疗发热体虚这样的寻常病症,又是成药丸,一颗药卖三两银子,相当于普通开封市民一个月的收入(市民平均日收入100文钱,月均正好是3000文),自然显得尤其昂贵。[3]大宋看病贵不贵:北宋没有物价局这种东西,医疗价钱从来无一定之规。游医价格低,问诊费用不过一顿饭的酬劳,二三十文钱而已,一贴药卖一文钱也是常事。名医价格高,历史上有记载北宋中期有一位姓杜的名医,“治疡,尝以二万钱活一人”,徽宗时医术精湛的医生治疗难产妇女,狮子大开口,上来便开出200两银子的天价诊费。从一个现代人角度来看,医疗制度其实是相当混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