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何钉与罗月止同来延国公府。何钉素来对权贵过敏,就留在外厅等候着,由罗月止独自去拜见那位延国公。可他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个把时辰后却不见了人影,只有一个姓倪的小吏走出来同何钉接洽,将今晚的计划详细商议。何钉狐疑,问他弟弟怎得没有出来。倪四回答,罗郎君手无缚鸡之力,稍后行动怕是帮不上忙,他今日又饱受惊吓神思不定,公爷自然留他在府上休息,便不出来送郎君了。等郎君事成归来,自然能见到他。何钉对那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延国公并不太信任,但眼看着日落西山,时辰已近,大事实在耽搁不得,这才未曾继续追问,带着赵宗楠借给他的人手和马匹转身离去。而此时的罗月止,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罗月止被锁在房间里,见不到月亮便无法判断时辰,只能盯着桌子上的油灯暗自估算时间,静坐苦等。好在赵宗楠还算是信守承诺,等何钉回府之后,的确按照约定第一时间让倪四过来开锁,带领罗月止直上国公府前殿,同他那位凯旋的好义兄见面。赵宗楠此时也坐在殿上,等人员齐全后垂听今夜的情形。罗月止和他对上了视线,却见赵宗楠罕见地先移开了目光,也没有同罗月止说话。罗月止心情颇为复杂,但正事要紧,赶紧坐进位置里,听何钉怎么说。何钉事成之后第一时间赶来延国公府,看到罗月止后终于放下心来,张口将今晚的情形转述。事情正如何钉之前猜测。何钉一行人偷偷潜入宅院时,冯春娟已经被人下了迷魂药扔在柴房里,院子里有好多察子在看守。何钉躲在屋顶,听到刘科跟手下人交代计划,果真是打算夜黑风高杀人灭口,等三更过后,便将她就近沉入金水河。就算尸体今后被人发现了,大可以说她是畏罪潜逃,失足坠河而亡。她身上毫无伤痕,也没人能拿出证据说是刘家犯下的事。何钉心里有谱,便按照计划与帮手们配合,假借走水吸引院中察子注意。深夜突起之火打乱了所有人的步调,一片仓皇之中,何钉飞身下瓦,以最快的速度拎起冯春娟,攀附长绳翻身上墙,把人塞进大桶里。而他头巾一带,伪装成州西瓦子送泔水的酒店伙计,大大方方驱车走在金梁桥街上,一路去到洞元观后巷。如今冯春娟正是被他们暂时藏在了洞元观之中。罗月止早见识过他的身手本领,不然也不会胆大包天起这抢人的心思。他继续问道:“冯娘子先下情况如何?”何钉答:“许是之前被灌了迷魂汤,如今没醒呢,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说话……我看这情形,怎么也得有个两三日功夫。”赵宗楠道:“一会儿我安排医士上门去看顾。以防出现什么意外。”何钉对皇亲国戚高官厚爵向来没什么好印象。他早觉得赵宗楠对罗月止的态度不对劲,如今更是拿不准,这个堂堂国公为什么突然屈尊降贵帮他们的忙。“公爷好大的善心,我们哥俩如今欠下的,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去还,医士就免了吧,我们自己能请得起。”他向来直率,话里话外皆是对赵宗楠的警惕。罗月止赶紧制止:“延国公并无坏心,哥哥不必担忧。”赵宗楠突然被他呛了一句,眉目间却并不见分毫恼火之色,反倒笑着顺遂何钉心意,开口退步:“何郎君如果不相信我,觉得我和那些小小的判官、探事朋比为奸,不如今夜就去洞元观亲自守着……以防我指使手下人,趁机对冯娘子做什么坏事。”何钉眯起眼睛:“有您这句话便再好不过。我的确要去看着,不仅我要去,我家弟弟也要同我一起去。”赵宗楠低头喝了口淡茶:“你去得,月止却去不得。他今夜要留在我府上。”何钉紧皱眉头,问罗月止怎么回事。罗月止没言语。赵宗楠本想等他自己表态,但看他久不开口,笑容冷了一些:“我与月止还有要事相商。月止之前答应我的,如今又要辜负约定了吗?”威慑之外,语气中竟含着几分失望之意。罗月止不由自主想到赵宗楠几个时辰之前说他“从未将两人的情谊放在心上”的控诉,下意识攥紧拳头。留下吧。罗月止心想。赵宗楠今日恐无意放他离开,倘若执意反抗,按何钉的脾气,估计要跟延国公府的人起冲突——直接跟赵宗楠起冲突都有可能。场面不能再乱下去了。罗月止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对何钉道:“延国公的确有要事嘱托,我脱不开身,今夜就不与哥哥同去了。洞元观那边劳烦哥哥费心,务必万事小心,注意安全。”何钉无声递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罗月止摇摇头,意思是当真不必担忧。既然罗月止坚持,何钉自然再没什么话说,又警惕地看了赵宗楠一眼,撩起袍子起身大步离开,身影片刻便消失在殿外深深夜色之中。因要议事,赵宗楠早已将附近仆使都驱散了,连倪四也没留下。如今殿上只留下他们二人,空旷到落针可闻。罗月止沉默片刻,又叫了声官人。结果赵宗楠仍旧没有看他,撂下一句话后欲转身离开:“形势在握,月止早些休息。”罗月止生怕再被他关禁闭,几步上前跟在他身后。赵宗楠半转过身,侧目而视:“月止确定要跟着我?我此时还在生气呢。”罗月止有点怕他,又觉得他这话说得坦诚可爱,简直哭笑不得:“我惹官人生气,在此给官人赔不是了。能不能劳烦官人同我说几句话?您这样晾着我,我实在是如坐针毡,几无立足之地。”赵宗楠问:“你说你惹我生气,请问月止错在哪儿了?”罗月止愣了半天,开口道:“我不该不顾大局,意气用事,在未得把握的时候便贸然行动,未曾击中要害不说还打草惊蛇,此乃顶顶愚蠢作为。我知道错了,我当真得到教训了!今后绝不会……”赵宗楠终于完全转过身面对他,打断了他所说的话:“谁叫你反思这个。这件事做得的确愚蠢,但当时皇城司刘科已然将你缉捕入狱,你在公堂之上若不奋起反抗,只会叫他以为你人善好欺,在那种情形下若拱手听命、俯首就缚才更是荒谬!”罗月止怔怔看着他。他今天已经被许多人骂了愚蠢,但似乎谁也没顾得上想起来,当时的的确确是刘科先行发难,罗月止当时若借赵判官的帮助灰溜溜逃出去,只会更被刘科针对,日后境遇更是难以想象。他其实、其实根本没得选。此时罗月止的境遇其实很玄妙。他就像一个被欺负了才出手反抗的小孩子,已经尽可能凶得反击回去,结果到头来还是打了败仗。于是身边很多人都拿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在埋怨他不够理智、不够聪明、不够隐忍,反而被对方抓住了弱点。可这时候,又唯独有个人站出来对他说:他是冲动了,是思虑不够周全……但明明是那刘家兄弟先欺负人,从头到尾错的都是他们。而他呢?他挨人欺负了,他很委屈,不施加反抗才是最大的错事。罗月止知道,两辈子算下来,自己怎么算都该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本不该需要这样偏心眼儿的、胡搅蛮缠的安慰。可这话当真很好听。听得人心里的委屈一个劲儿地往上冒。罗月止眼圈有点酸,但他如今最抗拒的事情之一就是在赵宗楠面前丢人,只能仓促低下头。“那也是我错了。”罗月止收敛感性,自知不能当真替自己委屈,依旧老老实实反省,“倘若我只有一个人,破罐子破摔怎样都行。可我不能连累旁人,让人家因为我的冲动和愚蠢一起承担后果。”“月止还是没有反思到点子上。”赵宗楠忍不住向他靠近一步,低头凝视他:“你到底是装不懂还是当真不懂?”“我生气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尽管到了这样进退维亟的关头,也在抵触于向我求助,不愿与我有更多的牵扯、不愿意欠我的情。我当真看不懂,你为何如此视我为洪水猛兽……我迄今为止有做过任何一件辜负你,对你不好的事吗?有任何一次曾借用人情的名义坑害过你吗?方才你那位义兄,你们不也是萍水相逢,从素不相识走到现在。你为何对他就坦然相待?你怎么不跟他算计得泾渭分明?为何偏偏对我如此?”“我并无此意……”罗月止猝不及防被他靠近,只能连连后退,身子底下打不过弯来,登时一脚踩空。赵宗楠反应比他快很多,拉住他袖子反往自己的方向扯。罗月止今日当真是出尽洋相,仓皇之间竟反过来一头栽进赵宗楠怀里,甚至听见自己脑门撞在他身上发出“咚”的一声。赵宗楠:“……”罗月止:“……”赵宗楠松开双手,微微抬起头,面无表情,却偷偷把下巴蹭在他额头边:“说不过就投怀送抱。月止此计实在不磊落。”罗月止鼻腔里充盈他身上那股子药香味,脸红得像刚被煮了个通透,猛地撒腿往后撤了十余步。他弯腰行礼,口不择言:“孟浪了,孟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