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彦国在今年年初升了官,官拜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这个差遣可以理解为皇城中的司法监督机关,专门负责监督开封府、大理寺等司法刑狱衙门的工作,审核其提供的供报与陈状,纠察其偏颇疏漏。如发现上述衙门在断案途中存在违反制度、滥用职权或徇私枉法的行为,便可向有司驳奏,要求重新处置。富彦国早前便对此案关注甚重,早早将假度牒案子扣下了,但并没有即刻说明缘由,暂且只拿“此案复杂,审慎不足”这样含混的话糊弄着。开封府着急结案,屡次三番来探问纠察司的口风,每次都叫富彦国挡了回去。直到他终于等来了郑迟风的消息。信件罗列了各项有据可查的疑点,由此可知,假度牒背后十有八九有寺庙与官衙的运作,嫌疑最大的当属大相国寺以及中书省,其中多有贼人暗通款曲,断不能仓促结案。正值开封府又差人来问,富彦国这次宣称不见,态度比之前更强硬了些,叫他们好好查案,恪尽职守,不要舍本逐末,把精力都放在纠察司身上。如若不然,以后像这样打交道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多。小吏回话,说开封府来人羞愧而退,未曾继续纠缠。富彦国点头,继续看着郑迟风的来信,笑道:“这郑迟风,将查案写得同话本一般,还有些江湖市井,奇能异事的意思在里头。”郑迟风托人送来信,连同那一箱子假度牒也完璧归赵,区别在于已经按照罗月止的说法,分出类别来。富彦国挑出几张假度牒,平放在桌子上端详,还顺带问身边的小吏看得看不出区别。小吏低头看了片刻说道:“可是纸张的颜色不同?”富彦国便笑起来:“果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小吏似乎不是很服气,便问他的意见。富彦国就啧了一声,说莫要吵闹,且叫我仔细看看,看清楚了再同你分说。……罗月止倾力帮忙,才叫郑迟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突破口,几乎没有走几步弯路,已有大功。接下来的事情,就要交给郑迟风去办了。郑迟风并没有直接找上维那法师对峙,反倒偷偷摸摸发动“钞能力”,分别买通了维那法师身边的几位小僧。他将几人的供词相互对照,几人都知道佛门中有“菩萨红”这一说法,而维那法师前些年确实用过“菩萨红”,还差使他们送给外寺法师一些颜料,所以记得相对清楚。但这几年,法师应当没有再使用这种颜料了,也没见往外送,好像是用尽了存货。郑迟风再掷千金,辗转打听到之前与维那法师有过颜料交流的僧侣名单。几度寻寻觅觅,他终于在应天府寻得一位曾在京中法云寺挂单的云游僧,买下了他手中,曾从维那法师处求得的半盏菩萨红。打开瓷盖,里面的颜料已经彻底干涸开裂了。但好在矿物颜料与植物颜料不同,此类以奇石宝矿制作的颜料足以经年不坏,是能救回来的。——郑迟风又找罗月止借来了柯乱水。小柯郎君终于再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菩萨红,提臂挽袖,重新研磨制膏,姿态颇为虔诚,半日之后叫颜料恢复如初。提笔蘸取颜料在黄麻纸上临摹花押,果真同假度牒上的墨迹一模一样。富彦国听得信,点点头吩咐下去:“请大相国寺维那法师……到大理寺狱一叙吧。”维那法师已到知名之年,生了张严肃沉稳的面孔,眉骨高耸,脸颊消瘦,他褪了身上的袈裟,僧衣应是穿了有些年头,已浆洗得有些失色。今人对佛道两教中人都有些敬畏,衙役未曾动粗,将他好好请进了囹圄之中。维那法师站在大理寺狱间狭小的石窗底下,静静拨着他的念珠。大理寺卿至狱中亲审,本以为要好一番折腾,谁成想那面孔苍老、衣着朴素的法师双手合十,未曾有任何纠缠,垂着眼睛便认下了罪过。然进一步细问,他却不说话了,只道此事乃他一人之过,并没有招供出任何一个名字。任凭衙门如何逼问,他坚持一言不发,静静修起了闭口禅。反倒是那王二,衙役们去大相国寺找人时,发现他头上顶着只红肿不堪的大包,不知道被谁绑起来塞进柴房里锁着,身边放着只粗麻包裹。麻布包裹看着全无特殊,打开却见里头是光彩照目的黄金宝石,还有一叠厚厚的交子、盐钞与空白度牒,实是抓了个人赃俱在,证据确凿。衙役去问寺里僧侣,他们紧张惶惑,头摇得像光秃秃的拨浪鼓,都说不知是何人所为。衙役:……先不管了,押回去审问一遍再说。王二看着风向不对劲,坐立不安了好些天,终于打定主意要逃,结果连山门都没出,就被人一闷棍打了个当场昏厥。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在大理寺狱中,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呢,便是屁股挨了三十大板。这实心红漆常行杖端的是硬硬梆梆、结结实实,王二受不住刑,被打得涕泗横流,半天功夫便什么都招了。维那法师第一次伪造度牒,已经是五六年前的旧事了。当时有一位衣衫褴褛的破落户,流浪至大相国寺请求施舍,穿戴都如同叫花子一般,但一开口却是口齿清晰,知书达理。维那法师瞧着稀奇,便多与他聊了一段时日。那破落户自称原是兖州的衙役,因不满县官家眷欺压百姓,热血上头一刀杀了那县令的小叔子,后来辗转反侧才流落至此。他之前做衙役的身份登记在册,便找不到逃脱的法子,只能蓬头垢面扮作难民一路南下,到现在身无分文,只能乞讨为生。他突然拉住维那法师,不知从哪儿听来个法子,听说能以度牒出家脱罪。他多日与维那法师谈心,深知他也是个可怜身世,与自己同病相怜,又道他慈悲心软,渡己渡人,求他救命,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多日,将头都磕破了。据说,这就是维那法师假造的第一张度牒。他以为此事天地不知就这样蒙混过去,但不出十天半个月功夫,便陆续有人带着满满一兜子黄金上门求他作伪。那些人都说与那落魄义士同病相怜,在地方上反抗贪官恶吏落了罪,只求有个新身份能够重新做人,金盆洗手,皈依佛门,愿找个偏僻寺院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维那法师拒绝了几次,推脱不下,便又破了戒,不敢都将他们记在大相国寺名下,便以特殊红墨为记,以黄金贿赂京中诸寺法师,求他们帮忙蒙混过关。那时候任谁也没有假造度牒的意识,官府审核宽松,僧人们又不主动声张,十余张假度牒,连同假僧人一起,如同泥牛入海,眨眼间便没了踪迹。唯有手上的黄金沉甸甸的,比人生虚名来的更加扎实。维那法师从小日子过得清贫,少年剃度出家也是走投无路讨口饭吃。他第二次松口答应绘制假度牒,到底是因为怜悯之情,还是没能守住佛心,徒生心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不仅以红墨为记网罗了诸多别寺帮手,还假借法事之名上下打点,从官吏手中借出了原版雕版偷偷找人刻印。而那些收了贿赂的官吏们,听闻此桩“好生意”,不仅答应出借雕版,还开始主动给维那法师介绍需要假度牒的“客户”,要求他保证这些人能在京中各寺登记造册。之后……之后事情便失去了控制。就算他想停,那已经入伙的别寺法师、抓到好财路的上下官吏,也会逼迫着叫他继续往前。倘若事情败露,就是大家一起死。而王二撞破了他们的交易,已经是三四年之后的事情。他认识的字不多,却愣是偷来书信搞清楚原委,以此要挟这光头的族叔给自己做靠山,还要求入伙分钱。王二在江湖市井上混惯了,认识的三教九流更多,摇身一变成了与外寺联系的急先锋。他胆子大、人又贪,便以飞快的速度大肆敛财,场面已不是维那法师能控制住的。也是在这个时候,维那法师害怕了。他拒绝再亲手绘制花押,改换印泥和印章,从此之后销毁手里所有菩萨红,双手合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王二送来的钱,也深深藏进地窖之中不敢擅动。可没想到千算万算,却还是漏了半盏残余颜料。“假度牒都是他们做的,我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替他们牵桥搭线!”王二被人按在刑凳之上,仍在高声求饶,“我都招了……都招了……和那秃驴狼狈为奸的昏官,我都招……只求留我一命,别打了!”与这鬼哭狼嚎的刑馆不同,维那法师的监房一片寂静,只有法师手中念珠攒动,发出很轻的摩擦声响。郑迟风负手立于监牢之外:“法师那好族侄将话都招尽了,要将你置于死地呢。”维那法师阖目入定,不说话。郑迟风又笑了一下:“不知法师有没有疑惑过,开封府素来不管僧侣事,怎么突然满街查起了假度牒呢?当然……那篇文章却是推波助澜了一把,可再之前呢?”维那法师嘴唇翕动,似是默念起了经文。郑迟风看他如此做派,笑容冷了下来:“你谨慎行事这么多年,做过的假度牒何止百数。就算那些假僧中有不安分的人,因顾忌着假身份也会谨慎行事,不敢肆意非为,你可是这么想的?”“但你又可知,自十年前西夏拥立新主,频频扰边,夏军最爱做的事就是网罗谍探,假造身份。你的假度牒,已经流到西北边关去了。”“那些拿着沉甸甸黄金来求作伪的人,若有如此巨款傍身,怎会尽是流落江湖的可怜之人?法师多年以来闭目塞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们拿到了假度牒,会做什么事呢?”郑迟风声音如刀子一样,“你可知要这么算起来,西北泾原路十万将士埋骨,其中便得有百颗人头算在你头上!”维那法师指腹下的佛珠终于停了。半晌之后,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才传出监牢:“请问这位官人,按照本朝刑统,寺人犯法,方丈是不是也要同罪?灵空方丈年迈体衰,已受不得苦难,便将过错算在我一个人身上,莫要牵扯他人了。”郑迟风不答,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法师到最后也胆小至此。你今生苟且,一错再错,如今事态败露,承不起愧疚便想求个痛快。可知道佛家修的是来世因果,这罪谁也替不得。请法师好自为之吧。”听闻此言,维那法师久久没有回话。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疲惫的叹息之后,这位老僧终于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