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宗室不许随意出京,但真到出城的时候,自然不可能有守军持兵械阻拦。赵宗楠要去京郊的庄子上,事前支会大宗正司记录便可。不过是要可怜倪四,登门去忍耐衙门的唠叨。大宗正司人以保护皇亲贵胄安全为由,但逢报备,便要仔细问询去哪里、要见谁、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比起管教,更像个守着森严门禁、苦口婆心的老管家。倪四隐去同行之人,只说夏日晴爽,延国公不过是携府中仆从去京郊药庄散心,这才顺利得到了应允。富丽车马,熏香袅袅,再带上十余个仆从,对当朝宗室而言,这便算是出了趟“远门”。罗月止习惯了这豪华的车架,还顺手从矮桌底下摸出只小垫子抱在怀里,一路往外看,问了好些有关制笔的问题,期待之心溢于言表。出京大概半个时辰,便到了药庄。罗月止本满心牵挂着作坊,但下车后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药田连天,清净宜人,心都跟着静了下来。赵宗楠今日出行穿戴便捷,颈挂襻膊,还专门换上了不易染尘的皮革旱靴,走到罗月止身边,在他后腰轻轻托了一把:“先去田埂上走走?”看这架势,这些年闲来无事农书没白读,兴许是真的懂。时至初夏,好几亩地黄已经到了开花的时候,淡粉淡紫色花朵悬挂在梗茎上,微微低着头,叫阳光晒出一层毛茸茸的柔光。另外开花的还有可入药的夏菊,金丝黄蕊,丰满如团,热热闹闹铺了满地。剩下的作物罗月止便不认得了,只看见高高矮矮,满眼水汪汪的碧绿。他听赵宗楠介绍,才晓得药田里还种了些山药和牛膝,都是水土适宜的药材,在庄子上养得精细,和那进奉官家的“四大怀药”乃是同种。等庄子里的药草到晒干收成的时候,赵宗楠还会给他那官家叔叔送去一些。真是长见识。宋代皇帝在皇宫里犁地种稻子,宋代宗室在京郊聚众垦药田……不愧是他们老赵家人。两人在陇间走了两圈便回到青石道上,有仆女上前替他们取下襻膊,掸尘净手,一行人转道药庄后一座三进的院落。罗月止神采奕奕:“这便是做铅笔的工坊?”赵宗楠跟在他身边:“如今归月止了。”工坊的范管事早知道主君今日要来,抬眼看到他身边跟着一位清秀的书生,又听着这么一句话,便快步走上前来行礼,叫过主君,又叫了罗月止一句“东家”。他以余光见赵宗楠脸色颇佳,想必这称呼是叫对了。工坊空地上摆放着成捆成山的木料,各个工序上的工匠们仍在劳作。范管事跟在罗月止身边好不恭敬,对他所有问题知无不答。这一参观,还真是很有意思。罗月止事前跟赵宗楠提过,要拿石墨制膏,再烧制成笔芯。这模模糊糊的工序,被一字不差传达给工匠。为了形成膏状,匠人们先是把石墨磨为墨粉,随后混入粘土,再添加清水、灰浆、滑石粉等佐和之材,多加搅拌,这才终于得到了膏体。成膏以磨具压制成细杆形状,最后再放进窑中烧制。其中材料、比例、火候,都需要经过无数次验证,诸工匠耗时三十余天,终于烤制出可以顺畅留下字迹的石墨笔芯。……这方法既像烧瓷,又像是炼药,怪不得赵宗楠说还请来了一群医士前来商量。至于铅笔外杆,制作起来反倒更简单一些。质地柔软的松木板经过高温水煮,轻巧而不易开裂。木板卷成半圆细管,将笔芯放在凹槽中,上下粘合,严丝合缝,便成了包裹笔芯的木壳。虽工艺技术有限,做出的铅笔不比后世流水线机器压制的那样齐整,但乍一看上去已经非常像样子了。笔芯牢固,笔身轻巧,粗细长短也算是趁手。罗月止别的不敢说,但说起使用铅笔的经验,绝对比当世任何一个人都更加丰富,参观片刻,多能问到营造的关键之处。范管事吃惊地琢磨了好久,寻到机会低声问:“东家莫嫌我唐突……您可是保康门罗月止罗掌柜?”罗月止笑眯眯答:“原来现在出一趟门,都有人认得我了。”“都说罗掌柜乃是文殊座下善财童子转世,专门帮人经营生意的,百工千行都说得上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您远在城中,这制造石墨笔的稀罕事儿,怎么也知道得如此清楚啊?”罗月止但笑不语,人说他是童子转世,他还真装起神秘来了。“您方才所言不错,字迹的深浅,笔芯的软硬,确实是由石墨粉的多少决定的。石墨放的多,写出来的字便是又黑又深,但同时难免更易断,墨迹也更易晕成灰团。石墨放得少些,削成的笔尖锋利如针,书写手感也更硬,字迹纤细无比。”“如今作坊每日可产笔百余支,不知道主君偏好哪种,故而软硬两种都做了的。”范管事连忙叫人取来深浅不同的两杆笔。为了显示区别,硬芯笔杆刻了红圈,软芯笔杆刻了黑圈。但这份细心,似乎作用有限。对于赵宗楠这样习惯了双钩执笔,枕着手腕写小字的人来说,不论是硬芯还是软芯,铅笔写字都是别扭非常,怎么写怎么抖。接受不了,也是理所应当的。罗月止很理解。说白了,这东西本就不是专门给文人墨客使用,而是给老百姓们使用的。普通人家忙碌生计,哪里会花钱去买上一整套笔墨纸砚,在家里闲放着?当代文人写个字也是忒费劲。不仅要准备四宝,其余还有什么笔洗、笔搁、镇纸、水盂,专门放墨锭的玉石墨床,枕在腕下的水晶臂搁……好多的规矩,好大的开销。论谁也用不起的。但铅笔就不一样了,简简单单一根木棍子,什么磨墨蘸水统统用不着,随时写字随时用,用完往桌上一扔,全然不用收拾。唯独花费的精力,就是偶尔拿刀削削笔尖——可那刀多常见啊,谁家都有,更不用额外去买。尤其要紧急记录个日期、时辰、人名、画个标记的时候,老百姓又没有才子们博文强识的本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铅笔更是在这些情景下好用。“多练习练习,字也是能写好看的。”罗月止坐在书桌前,挽起袖子,以三指单钩的姿势握笔,指腹贴在笔杆上,离笔尖极近,连小指都贴到了纸面上。以毛笔写字,要么枕腕要么悬腕,哪儿有这样近到“枕指”的做法。这奇异的握笔方式,登时吸引来赵宗楠与范管事的仔细观看。罗月止握着铅笔,一开始写字尚有些生疏,不出十个字便找回了手感,片刻之后,几行清秀的行楷稳稳落于纸上。其纸上所书:“探穴藏山,怀铅握椠,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赵宗楠看完这行字,方才明白过来:“怀铅握椠……月止所说之‘铅笔’,原来化自此句。”“云游天下的墨客,若是为了随时记载见闻,用此铅笔的确最为恰当。月止想要突出此笔的特性,归根到底是‘便捷’二字。”“公爷真是聪明。”罗月止笑眯眯回答。赵宗楠见他写得顺畅,又有些手痒了,照他的握笔方法又试了试,但拗不过多年养成的飞白习惯,写起字来仍旧发飘。堂堂延国公年少成名,可堪同辈宗亲里功课最好的一个,多少年没写出过如此丑陋的字迹。他仿佛被丑到沉默了,不太甘愿地放下铅笔,轻声埋怨一句:“硬如铁石,写不出顿挫来。”罗月止很少见他吃瘪,将眼睛都笑弯了。……自从“五月购物节”之后,黄家人就盯上了罗月止。黄遂愿派遣手下两个掌柜跟着黄文婼混进灵喜园,虽叫黄文婼白白送出去一大笔银钱,但探听到的消息还是有一些的。那位罗家小掌柜虽然嘴上无毛,年轻得惊人,但新奇手段是真不少,搭了个台子,请了个说话先生,一通天花乱坠的吆喝,只叫在场两百余人统统掏光了荷包。两位掌柜的大致估算,他一日之间所盈银钱,绝不会低于千贯。狠捞一笔也就罢了。最让人在意的,是他的好人缘。往常各行当哪个不是守成保业,抱团排外?但当日在灵喜园,一群各个行会中眼熟的人物,将那罗小掌柜团团围住簇拥在当中。有些老板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顾不得满脸褶子,离远一看笑得跟朵朵**似的,都快把他供到佛案上去了。照这样下去,罗月止此人,日后不定能成个怎样的人物。黄遂愿听完这一套汇报,便更是上了心,叫人专门盯着,若罗家再有什么动作便随时来报。结果这日便得了个新消息。罗家又出幺蛾子了。他们家本是开书坊的,从昨日开始,便在京中到处散发一种古怪刊物,几张薄纸左右对折叠成一沓,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叫做《开封日报》。听说罗家人管这个叫做报纸——兴许是他们也知道刊物粗陋,连个装订都没有,不好意思叫书册,竟直接就叫上“纸”了。说它粗陋,一个字都没冤枉。这“报纸”当真就是几张纸叠在一起,每张内容都不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分不出个阅读先后,好像从哪儿开始看都行。各页之中,有大字也有小字,各自成块分布。大字为一句题语,简单叙述下事件,其下小字密密麻麻,则是由题语展开的详细描述。细看之下,行文笔法更是粗陋不堪。既没有韵脚,也没有用典,就是普普通通的大白话儿,比说话先生口中讲出来的还要更直白一些。到上街随便拎个开过蒙的老百姓过来,兴许都能写上一段差不多的。文章内容也没什么深意,不过是京中的奇闻异事,还有在黄家人看来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消息。连“近日南薰门赶入新猪万头,京中铺面肉钱略降,购足十斤另有加饶”,这样粗陋的事情都能印在报纸上面。黄遂愿虽没有做过官,但毕竟在八大王身边跟了多年,腹中有些墨水。连他看了报纸都觉得荒腔走板,那些身居庙堂的官人,温文尔雅的秀才,自然更会觉得不堪入目。黄遂愿沉稳,虽看不懂底细,但还是多问了一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报信人应声说“有”,又从怀中掏出根朴素无奇的小木棍来。“罗家发放的这批‘报纸’便宜得很,只要五文钱就能买上一份,每个购买报纸的人,还能领到这么支小玩意儿……”黄遂愿将木棍接入手中看了半晌:“这是什么东西?”“回禀东家,罗小掌柜说了,这是写字的笔。”“笔?”黄遂愿惊愕不已,紧锁眉头翻来覆去看,“这笔怎么没毛呢?”报信人赶紧回答:“不是这么个用法。”他向黄遂愿请来一柄小刀,对着木棍便一通削,削出尖尖墨芯,复呈给黄遂愿。“听说是铅做的,用这黑尖便能在纸上写出字来。好像是说,随时可在报纸上写写画画,比墨笔方便。譬如那猪价下跌的消息,若用得上,便用这笔在纸上做出记号来,及时提醒家里去买肉。”黄遂愿眼神一变,再看这朴素无华的“报纸”,密密麻麻的墨字仿佛织成一方棋盘、一张广阔的大网,字字写满罗月止的筹谋。“好他个罗家小子,好大的野心。”黄遂愿以铅笔在报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他此举,是要笼络整个汴京城,上百万的民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