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梦菱行至桌旁,不叫小黛伺候,自己挽袖取过墨锭子,随口问道:“黄娘子也是自己来的?”蒲梦菱自己是没觉得尴尬的,反倒是黄文婼看上去颇为不自在,抿抿嘴,移开眼神回答:“我以为三哥哥也来。”郑家女眷们今日进香,或许郑迟风也跟着出京去了。蒲梦菱愣了愣,想起曾经的一出闹剧。她曾听郑甘云说,自从几位娘子在郑家后花园闹了不愉快,黄家娘子当真很少登郑家的门了,再见到意中人的机会怕是更少了些。今日抱着期望跑过来,却又扑了个空。她行事颇有些偏激幼稚,但这份心意,也确实是赤诚的。蒲梦菱低头研墨。黄文婼抱着团扇站在旁边,瞧了她好几眼,似是好奇,亦像是审视。如今不是在郑家后花园里,郑迟风也不在场,她说话反倒没了那股子矫揉造作的劲头,紧张兮兮地:“你是不是……”蒲梦菱失笑,温言道:“我可是冲着那枚茶膏来的呢。”她歪头看看黄文婼:“黄娘子更愿意画,还是更乐意写?”黄文婼打小不爱读书,绘画与女红却还不错,便选了要画。蒲梦菱点点头,接着同她商量起题材。按照今日竞赛的规矩,画与诗要两位一体,须得匹配的上才行。黄文婼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张张嘴,却并没有找到机会。或许是有些焦躁了,扇子扇个不停。蒲梦菱略有察觉,停顿了一会儿:“黄娘子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便是了。”“你与那郑家的两个丫头交好,为何却不讨厌我?”蒲梦菱不解:“我为何要讨厌你?”“你何必装糊涂。之前在郑家打了一架,这事儿还需要我提醒你么?”“打了架便要为敌么。”蒲梦菱笑起来,“郎君们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话本子里那些江湖豪侠,狭路相逢恨不得将命都剐掉了半条,日后不同样能做朋友?娘子们吵几句嘴,划个柳叶细的小口子,怎么就非得结了仇?”之前在直播会上,罗月止评价黄文婼是孩子心性,并非大恶,蒲梦菱在旁边瞧着,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她嫉妒心强了些,或许不好深交,但当面锣对面鼓地作对,实在没什么必要。也累得慌。“破层皮而已,不出三日便好了个完全,我是早不计较了的。”蒲梦菱道,“单看娘子厌不厌我。”黄文婼攥紧了手里的扇子:“真是古怪的人。”蒲梦菱瞧着她护在胸口的扇子,忍不住多问:“如今眼瞧着要入深秋,黄娘子怎么还持着扇子?女子多畏冷,怕是要闹风寒。”黄文婼不答话,将扇子递给仆女,自己取过笔来起样。过了不知多久,她方才开口回答。“之前看三哥哥总是带着柄扇子,半步不离身,我学他的样子,这才找了柄团扇过来日日带在身边……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蒲梦菱怔了怔。“他喜欢的,总是好的。”黄文婼将线细细描在绢纸上,工笔细腻,与她表露于外的哪一面都截然不同,“我不怕人笑话。”蒲梦菱瞧着她抿嘴垂眸的模样,突然从中觉出点固执的酸楚来。黄文婼如今没甚么装的必要,自己咕咕哝哝说完了话,抬头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写诗去,谁要跟你聊闲天儿!”蒲梦菱:……她还说蒲梦菱怪,明明自己脾气最怪,阴晴不定的。就算蒲梦菱脾气好,从小到大也罕见如此脾气的姑娘,偷偷给小黛递了个无奈的眼神,继续低头做事。……与此同时另一张画案边,罗月止心情颇佳。若抽到了旁人,他兴许还动动脑子,主动出出主意。可谁让他抽到的是赵宗楠,延国公脾气好,任劳任怨,只叫罗月止安安心心当起了废物。诸位参赛者或凑在一起低声讨论,或各自埋头作画赋诗,唯独罗月止闲得慌,一边给赵宗楠磨墨,一边左顾右盼,瞧别张桌子背后站着什么人。他们号码排得靠前,位居第一排,想要总揽全局,就得侧着身子往后看。一看之下,还真有些认识的人。与蒲梦菱一组的,乃是那大小姐脾气的土豪黄娘子,脸色臭臭的,画得倒还认真。而在她们附近,柯乱水竟然和文冬术那冰灯笼凑到了一桌。自要有绘画竞赛,柯乱水都会积极参加,这倒是不意外,但文冬术那家伙竟然现身在这人群拥挤的地界,实在是出人意料。柯乱水拿起画笔便旁若无人,仿佛只在原地留了一缕魂魄支撑躯壳,其余的都投进画纸当中去。文冬术在一旁写自己的诗,偶尔瞧几眼柯乱水的笔锋。两人各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瞧着倒有几分诡异的和谐。柯乱水偶尔抬头说几句话,气势比那冰灯笼还足,好像还隐隐有些指使他的意思。文冬术一声不吭,只是点头。孩子出息了。罗月止瞧着感动,多少有点报了旧仇的意思。正高兴着,额头被笔杆敲了敲。赵宗楠静静看着他。“墨太浓了。”赵宗楠道,“你是真不顾我啊?”罗月止压低声音:“这不是在收集情报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宗楠似笑非笑:“上次在宜春苑作画,你也不急着动笔,先左右观察了良久。当时以为月止气定神闲,尚有后手……现在想来,可是慌得厉害?”罗月止心道这始作俑者,脸皮挺厚,还真好意思说呢。罗月止数乱了桌子,打算从后往前研究,结果一眼瞅见了站在最后的欧阳永叔。他怎么也来了,这不合适吧?罗月止忍不住吸了口凉气,颇有种参加市级征文比赛,猛然发现自己的竞争对手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既视感。新法政策步入正轨,叫改革派君子们得了空闲,各自放松下来。今日茶水诗画的评委团共有十几个人,除了岑介、崔槲之外,就还有颠颠跑过来凑热闹的蔡君谟,主要负责评价书法,也的确是实至名归。只是没想到,同样的了空闲的欧阳永叔不好好在评委席上呆着,反倒悄无声凑进了参赛队伍中去。罗小员外一边研墨,一边啧啧称奇:“虽说今日是来凑热闹,胜负没什么要紧,可对手是不是忒强了些?”赵宗楠未曾抬头,问他瞧见谁了。罗月止同他说了欧阳永叔的名字,赵宗楠笔锋未停,垂着眼睛道:“获胜条件苛刻,还得看同伴是谁,也不一定就是他拔得头筹。”欧阳永叔正在与同伴讨论创作,又是个近视眼,并没对上他的目光,罗月止便远远地多看了会儿。只见站在个头不高的欧阳司谏身边的,乃是个穿着朴素的中年文士,长身秀眉,风神疏朗,虽之前未曾见过,但看其气度,想来并非无名之辈。罗月止小声问:“他身边那位先生是何人,长佑可认得?”赵宗楠终于抬头,顺着他提示的方向,托着毫笔往后瞧了瞧,当时便愣了愣:“梅圣俞怎得入京来了?”罗月止亦一愣:“梅圣俞?”他自然知晓梅尧臣梅圣俞的大名,此人乃是个恩荫小官,迄今为止从未中过科举,但因诗才出众,在读书人中有极大声名,听说论及诗之一道,欧阳永叔都直言自愧不如。当然,就算罗月止今世与他相见不识,凭借前世的记忆,亦记得他的传世名句: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前世时候,野营徒步于打工人之间格外流行,休息日的清晨,罗月止经常看到有人拿这句子发社交媒体动态,看得多了,便记得格外清楚。后世借用,或有附庸风雅之嫌。但作为创作者的梅圣俞才情如何,自然无从质疑。早些年诗坛盛行繁复精致的西昆诗,诗与词皆以辞藻华美为先,晏相那清丽富贵的珠玉之词最受欢迎。但天底下有几个晏相公?同样满满当当的辞藻,偶尔读上几首是金翠华彩,但看得多了却审美疲劳,千篇一律记不到心里。在这种环境下,梅圣俞能跳出常规,写出“云外一声鸡”这样的句子,古拙闲淡,颇具五柳遗风,实乃别开生面,叫人读之一新。赵宗楠收回眼神,看着身边的罗小员外笑道:“月止一会儿好好写,状元是不敢想了,榜眼或许还有机会。”罗月止收了眼神,终于开始琢磨自己的诗。也不奢望名次如何,只求不拖后腿不丢人。……黄文婼的笔停住了,眉头紧锁。蒲梦菱余光瞧她一会儿,还是开口问:“怎么了?”黄文婼抿抿嘴,不看她:“画不出了。”她自小学画,都是照物而摹,想象力亏欠了些,如今画仕女图,衣裳动作尚且能画个类似,少女眉目却不好拿捏,眼前见不着人,脑子里便空空如也,笔尖更使不上力气。蒲梦菱安慰她:“慢慢想,尽力而为即可。”黄文婼却有些生气,又瞪她一眼:“你方才说冲着茶膏来的,如今又丧气起来,真难料理!”蒲梦菱愣愣琢磨她的话,眨眨眼睛,抿起嘴巴,有了点笑模样:“你与甘云关系不好,性情倒是有些相近,别别扭扭的。”黄文婼突然盯住她:“不许动了。就这样笑。”蒲梦菱定在原地,笑得脸都要僵了,直到黄文婼照着她的面孔画下来,她才卸了力气,凑过去看了看,颇有些讶异:“黄娘子画技竟如此精湛。”黄文婼洋洋得意,忍不住炫耀:“小时候说想学画,祖父便斥黄金百两为我请了先生,先生姓张,据说是那张萱的后人,人家祖上可是宫中的画供奉,《捣练图》你可听说过?便是他那老祖宗的画作。”蒲梦菱很是给面子,又夸了她几句。黄文婼最喜欢别人哄着自己,登时得了趣味,又叫她摆了好几种姿势,持扇的、分茶的……逐一誊画下来。蒲梦菱这还是头一回给人当画画模特,大庭广众之下颇有些放不开,拘谨得很,脸都红了。羞着羞着又觉得有趣,忍不住抿嘴笑。小黛瞅着自家姑娘含羞带怯的,也跟着笑起来,眼神往旁边一瞥,不小心对上黄文婼女使的眼神,发觉她也在笑。小黛胸襟自然不如蒲梦菱,还想着之前打架的“仇”,撇撇嘴移开了视线。黄文婼的女使春釉“切”了一声,也不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