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乌泱泱站了约有二十余人, 着装统一,除了柳乘风以外,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生面孔。秦云盏谨慎的转了转眼珠。看来不是他的错觉, 场上十来束视线无一例外全都聚焦在自己的脸上, 但与从前那些或惊惧、或嫌恶的状态不同, 这些目光里包含的情绪......让秦云盏有些读不懂。是他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站在队伍最末端的两个中年修士头碰着头,彼此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兄弟,我没见过,请问这是那个传闻中的阴阳脸秦云盏吗?”“是, 是的吧?”“可怎么瞧着......跟传闻中的不大一样啊?”他俩自觉议论的声音极小,但架不住场上过于死寂, 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动静都能被捕捉,故而这些话便一字不落的传进了柳乘风的耳朵里。柳乘风的表情管理有些失控。要说到震惊和匪夷所思, 柳乘风的体感不会少, 只会比场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多。他自身的样貌不差,又是个小有名气的世家少爷, 衣着华贵, 配饰玲珑, 皆是常态,无论被放在哪里,他都会是人群视线的焦点。他也习惯于沐浴在姑娘们倾慕的眼神之中, 习惯于接受他人明里暗里的赞扬和嫉妒之语,故而在他的世界里, 自己就是全天下最英俊最有天赋的少年修士。所以他第一次见到秦云盏时, 除去惊讶于世上怎会有长相如此怪诞可怕之人, 心底更多的居然是怜悯唏嘘的情绪。与旁人不同, 他倒也不是那么讨厌秦云盏, 相反,他很乐于跟秦云盏待在一块儿,甚至是一同出现于人前,因为每次这样,秦云盏的丑陋卑劣都会将他衬托的宛若天人,他很享受这样无穷无尽的优越感。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秦云盏,却又不那么像是秦云盏。少年只穿着朴素的短褂,站在门前却气质亭亭,脸上的胎记几乎不可见,取而代之的是干干净净的皮肤,柳乘风这才发觉原来秦云盏生的这么白,这肤色甚至比一些小女娘都要细腻,仿若上好的宣纸;而他的眼睛又是那么的大而明亮,瞳仁乌溜溜的灵动,像是成熟的葡萄,浓密的眼睫给人以近乎女气的清澈感,偏偏山根挺拔,唇形削薄,英气之感油然而生,中和了那些脱俗的昳丽。很难想象,一个男孩子光靠长的,五官能漂亮到这种地步,与他一比,柳乘风忽觉自己仅能被称作为中人之姿,而身上的那些绸缎金玉垒叠,非但起不到半点增色的作用,反而让自己像个油腻的暴发户。他从前站在秦云盏面前便会自发涌现的得意洋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慌张和心虚感,犹如被冲散的蚁群一般在他的身体里胡乱爬动。他不明白为什么秦云盏昼夜间就产生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怎么......”他的嘴巴有些干涩,刚想发问,秦云盏却微微一笑。这一笑犹如云破月明,粲然生姿,又有几分邪性,柳乘风忽然有一种被对方的俊美容貌攻击到的感觉,心口狂跳。“诸位是因为知晓我师尊被妖物所伤,特意前来探望的吗?”秦云盏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嗓音温润,清亮,好似一泓清泉,带着轻盈的少年气。柳乘风愣了一瞬。这开场白不对!他料想中的开场白应是他们率先发难,质问秦云盏目睹苏九重的丑恶行径是作何感想,秦云盏自会羞愧心虚,磕头谢罪,他们便能顺水推舟的胁迫秦云盏离开箫下隐居。可怎么就被反客为主了?!听这语气,怎么好像秦云盏半点也不诧异于苏九重的所作所为,还一切都理所当然似的?柳乘风狐疑不已,另觉得秦云盏说话也不似往常般阴沉怯惧,仿佛能将全盘掌控拿捏一般,尽是从容与自信。谈判对弈,气势向来是此消彼长,柳乘风拼命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要慌,稳住!随后却只能挤出几个字,“是,是啊。”他的笑容甚是勉强,叫一旁帮衬的陆文韬深感心焦。讨伐苏九重可是自己的主场,陆文韬冷笑了一声,索性夺过话语权道:“我等听闻苏九重流连烟花柳巷,迷恋妖物,伤及自身,实在是痛心疾首。但鸣鼎剑宗乃是心怀苍生的正义仙门,无法眼见兄弟宗门遭此大难却袖手旁观。”陆文韬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简直就是滴水不漏,半点看不出他们是来乘火打劫兴师问罪的。他在鸣鼎剑宗浸**多年,印象中,柳吟川真正率领着他们这些剑修与人针锋对决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是通过手腕不战而屈人之兵。鸣鼎剑宗大大小小吞并过许多门派,如今终于站在了修真界的至高处屹立不倒,与柳吟川的长袖善舞脱不了干系,陆文韬也因此懂得,舆论和道德制约是最强有力的武器,很多时候可以杀人于无形。在陆文韬心里,柳吟川是他的偶像,他练剑不灵,就一直想要成为柳吟川那样动动嘴皮子就拿下一切的人。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修真之人清心寡欲,怎么能去勾栏院那种下作地方,即便只是踏足也是有损自身名誉,光是这点拎出来,就是苏九重洗不掉的污点,遑论旁的。鸣鼎剑宗的口碑声誉比箫下隐居好太多了,只要鸣鼎剑宗师展现出足够的深明大义,箫下隐居就会被他们衬托得毫无原则,管辖松散,凌乱失序,故而鸣鼎剑宗做什么都是师出有名,无人能置喙。柳乘风这没出息的小子临场露怯,便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他今日就要体体面面的拿一回话语权,尝一尝柳吟川做当权者时的美妙滋味。“故而——”陆文韬话未说完,被秦云盏打断。“原来你们都知道啊!”少年长叹一声,扼腕道:“莺艳楼里藏了一只千年鱿怪,化作美娇娘模样,吃了好些无辜的修士!我师尊为了抓住他不惜以自身为饵,潜伏数月,险些保不住清白之躯,如今这鱿怪发狂,又识破了他的计谋,他为了保护木犀镇中的其他人,跟那鱿怪斗的是两败俱伤,至今昏迷不醒,堪称英雄壮举啊!”少年伸了脖子张望,好奇道:“——故而你们有带什么礼品来嘉奖他吗?”陆文韬:“????”鸣鼎剑宗众人:“?????”如果他们所有人的心声能外放,那整齐划一都是:“苏九重逛窑子”还能有这种打开方式呢?其中一人讷讷道:“这小子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啊?”另一人呆滞道:“我看怕是脑子有问题。”一人又道:“大乘期抓个妖那不是抬抬手的事儿吗?需要在莺艳楼里潜伏三个月?”另一人道:“况且苏九重一大把岁数了,早已英俊不再,鱿怪图他啥呀?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还是图他干瘪枯瘦胡子拉渣?”一人道:“所以他为什么会觉得苏九重来莺艳楼是当卧底的啊?”“我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有人甚至艳羡起来,“公费在勾栏院里卧底三个月,换我我也乐意来啊......”陆文韬的脸颊在疯狂的**。这事情发展好像朝着很诡异的方向奔流而去,一去难返!按照设想,秦云盏在听闻苏九重的丑闻之后应该会绞尽脑汁的辩解,但鉴于证据确凿,他也只能手足无措的跪下,替苏九重恳求他们的饶恕。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么一副“我师尊牛逼啊求表扬”的状态!是不是没有羞耻心啊喂!!“我等......只是前来慰问——”陆文韬一字一句艰难道。“空着手来慰问?”秦云盏“哦”了一声,把纤长的脖子缩回去了,倚着门槛皮笑肉不笑:“那还挺有诚意的、”陆文韬:“......”你妈的你这表情明明是在说“诚意被狗吃了”吧!臭小子!你莫要嚣张!“也罢,动动嘴皮子谁不会呢。”秦云盏摇头叹息,言辞间的阴阳怪气藏也藏不住,“行了大爷,你的好意我代我师尊接受了,下一个。”“???”陆文韬大怒:“你叫谁大爷!我今年不过才五十有二!”秦云盏乐了:“是吗?这个真没看出来!我还觉得您怪有资历的呢。”陆文韬:“......”他的额角爆出了几条青筋,绷不住道:“我虽没有英俊潇洒的外表,但至少为人刚正不阿,洁身自好,不像某些大乘期的仙尊,沉溺酒色,极尽奢靡,简直是丢光了修真之人的脸面。”秦云盏面不改色,仿佛他说的只是不相干的旁人:“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他环臂倚门,摇头叹息,“我师尊昏迷着不知几时能醒,我师兄在照顾他,一时半会儿谁也腾不出空闲来接待诸位,只剩下我了,可我这个人你们也看到了,不是很会说话,怕是会叫诸位贵客心里不痛快,不如各位先请回避,改日再来?”顿了顿,“记得别空手。”“荒唐!你还真当我等是来慰问苏九重的?”陆文韬冷笑了一声道:“你可知苏九重也并非第一次在这风月场所流连了,恐怕也就只有你这蠢货会信他是来捉妖的!没错,苏九重曾经是神州大陆难得的大乘期,但他后来恃才傲物,又自作孽遣散了门徒,这些年浑浑噩噩,没干过一桩好事。修真门派讲究为天下苍生,行正义道,我鸣鼎剑宗众人成日兢兢业业的修炼,偏偏苏九重这废物蹭着箫下隐的灵山秀水,于外却行猥琐事!你如今也亲眼所见,他贪图美色不思进取,为妖物所惑,险些害己又害人,我鸣鼎剑宗门规森严,就算是最下等的弟子也绝不会做出如此恶事!小子,你是运气好,此番能逃过一劫,但若执迷不悟再追随于他,来日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颠来倒去好像也就那么几句话,连诋毁的词儿都不带换新的。秦云盏转眸看向柳乘风。柳乘风被他看的一震。“乘风,你今日是特意带着这群人来羞辱我的么?”秦云盏的语调微冷,眼眸中浮现出几分受伤的神色,睫毛被濡湿,根根分明,“你们鸣鼎剑宗每一次见到我不是拔剑刺我便是咒我死。”他倏地上前一步,迫近了柳乘风跟前,唇瓣颤抖,“我究竟何处得罪了你们?我不明白,还是说......你我之间的兄弟情都是假的?全都被你抛之脑后!你觉得我当中让你难堪了,所以都要睚眦必报的还回来?”他好像真的痛彻心扉,感情真挚又浓烈,一张俊秀的面容苍白羸弱,叫人不忍看。柳乘风张了张嘴,没出声。他的心口再次狂跳,面对秦云盏的哑声追问,他竟有种说不出话亦狠不下心去的感觉。没有胎记的秦云盏......好蛊。无极子觉察到不对劲,在柳乘风的灵台紫府内咆哮起来。“柳乘风!!!你给老子醒醒!!!他是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