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为了奶茶这样的小玩意儿同女生争执实在是太丢面子,尤其是篮球赛刚结束,人还没完全散干净,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没想到纪从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将奶茶递到我手边,轻声道:“你喝吧,总归我只是来看球赛也没怎么费嗓子的。”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顾柏川的目光在我和纪从云贴近的手之间停留了一会,然后将奶茶拨到了纪从云那头,他说:“一杯奶茶而已,你拿着喝吧,一会我和黎海生要去自动贩售机再买水的。”我顺坡下驴,笑道:“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纪从云夹在我们俩中间,或许感到气氛微妙,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跟我调笑,只是“哎”了一声,从善如流收下奶茶,随后就找了个借口跟旁边的女生一起离开。我跟在顾柏川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向教学楼下的自动贩售机走去,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我凭直觉感到他心情不佳。我不知道他恼火的原因到底在哪,可无论是什么,总归不止是那杯奶茶。灰色的教学楼为我们遮去大部分的夕阳热度,顾柏川蹲在机子前头,取了两罐汽水,将其中一瓶扔到我手上。拉环拉开“撕啦”一声响,我见他扬起下巴露出的一截脖子,青筋喉结随他吞咽的动作在皮肤下显露,我不动声色喝着自己的汽水,目光落在他微敞的校服领口,明明是最普通的蓝白色校服,穿在他身上却让我莫名悸动。我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思考这季节究竟是秋天还是适合发、情的春。我挪开目光,不再看他,低头去看地上细碎的石子:“你今天不是要去数学小组吗,怎……”“我从都萨木上场的时候就来了。”“什么?”他突兀的一句话,既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对刚才的“奶茶风波”避而不谈,我疑惑地抬起头,努力转动大脑,回想起刚才的篮球赛。也不知道这算是心有灵犀还是什么,总之,我在几秒钟之内就反应过来,他真正介意的原因——我向纪从云掀了自己的衣服。“奶茶本来是给你买的,但我没想到纪从云也在。”他又忽然跳转话题。“是应该给她。”我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算了,我之前跟都萨木约好了,我先回趟篮球场。”我其实没有和都萨木约好,校队今天也没有训练,但是我不能再在顾柏川面前待下去,我怕我忍不住会问他,他之所以会因为我在纪从云面前掀衣服感到不快,是不是因为他喜欢纪从云。我沿着操场的红色跑道一路往前走,走了整整五圈,在此期间回忆起许多往事,大部分只是一些零星的细节:比如我们初次遇到纪从云的时候,顾柏川拒绝纪从云帮我擦药,并且还不嫌麻烦主动帮我抹了药;再比如,他跟其他女生基本没有交流,唯独跟纪从云关系还算融洽,我和纪从云拌嘴的时候,他也总是会跳出来做“和事佬”。我不是没有过大胆的“邪念”,比如顾柏川做出这些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不是因为纪从云,而是因为我。可这样的念头一经出现就被我残酷镇压,我不断提醒着自己顾柏川所信奉的达尔文进化论那套——我不应该对此抱有幻想,又或者换一种说法,如果我有了这样的幻想,只会让现实变得更加不幸。我有过很多幻想,包括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幻想过随年龄的增长,黎正思会逐渐多回几次家,多看看我这个儿子,而陈敏同志也能将心思多放一些在自己的丈夫身上,而不是每天盯着我的过错大发雷霆。这些曾经的幻想在时间面前好似琉璃瓦片,不堪一击,逐渐我开始明白,幻想之所以被称之为幻想,重点并非在于充满主观能动性的“想”字,而在于后面这个“幻”字,新华字典上给它的解释是:相互欺诈、迷惑,引申为虚无的或不真实的。这足以概括我对顾柏川的想法了。可有的时候,理智是一方面,冲动又是另一方面的事情,所以即便我将事情反反复复、抽丝剥茧地分析彻底,我还是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躁动,我好像一直在期待着什么,又一直在因为什么而失望。当我勉强从混沌中抽离时,夜幕已经降临这座城市,负责锁操场的职工大爷举着手电筒往我脸上照。“哪个年级的小子,怎么还不回家?操场要关了。”我抬手遮住眼睛,什么都没有跟他说,快速助跑到操场外沿那圈铁网上,然后手脚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负责看管的职工面前,表演了一次翻墙。“哎!好好的大门不走,你这小子干嘛呢!”他就像是被挑衅了的老狼,在我身后怒吼,却由于年老体衰没办法追上来。我一边跑,一边叫嚣道:“操场你锁不锁,对我来说都一样!”他还在我身后喊着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楚,我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狂奔着,眼前是一栋又一栋的居民楼,随着我的跑动,南北走向的宽阔道路在我眼前不断展开。奔跑是另一种窒息,肺部不能被氧气充盈,大脑就不会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费时费力的东西,我只能听见风从耳畔掠过,有很多行人,有很多汽车,还有脚下坚实可靠的土地。陈敏走了之后,北京对我来说就是一座太过洒脱的城市,这里赶路的人很多,没人会停下脚步管束一个行踪怪异的少年。我跑到四肢酸软才停下,坐在马路牙子上思考今天晚上究竟去哪里比较好,我锁定了韩奈他们常去的台球厅,那片城中村里近来又开了一家烧烤店,每天烟熏火燎招待客人,冒着泡的啤酒和高热量的肉类,高盛阔论的顾客和穿着围裙的老板娘。韩奈他们带给我的,是一个跟顾柏川毫无干系的世界,我不能说它让我有多快活,却在某些时候很适合让我逃跑。所以,当我看见都萨木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割裂感。我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坐下,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油乎乎的菜单,眼神却无法从都萨木的背影上挪开。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旁边的男生是谁?为什么明明是四人桌,他们不对着坐,偏要坐在同一侧?“同学。”老板娘叫了一声,将我从各种疑问中拉离,“就你一个吗?”我点了点头,拿过马克笔,在菜单上随便点了几根烤串,又要了一瓶桔子味北冰洋,目光还是没能从都萨木身上移走。老板娘看我的眼神也有点怪,我猜是因为附近学生来这里吃烧烤,大多是成群结队,再不济也是小情侣一起,像我一样单独跑过来撸串的是少数,而我又如此心神不宁,也难怪她觉得奇怪。我没心思管她怎么想,因为很快我发现,我这顿饭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我发现了前队长的一个惊天大秘密。他和那个男孩坐在靠窗的角落,像这种烧烤小店,电费都是能省则省,所以角落的地方灯光非常昏暗,加之有绿植的遮挡,我开始并没能看清,可后来,在我一动不动地“监视”下,我看见都萨木和他旁边男生肩膀挨着肩膀的下面,两只时不时触碰到一起的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同类之间敏锐的嗅觉,可我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就觉得事情有异,即便男孩之间碰一下手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我就是觉得他们的关系如此不同寻常。我大为震惊,且极为惊恐。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这样的情况,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怀疑是不是我自己的脑子出现了某些问题,这才导致我看别人正常的互动都能咂摸出点不一样的滋味来。可是,很快,都萨木的行为印证了我的想法,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替旁边的男生擦了下嘴角。我“嚯”地从椅子上站起,由于动静太大,不小心碰倒了身后的椅子,我看见前面两个人在我的巨大噪音下浑身一颤,都萨木飞快将手抽了回去,回过身来查找动静的来源。我们的视线接触在一起,他瞪大了眼睛,我也一声都不敢吭。老板娘见这场面以为我们这里起了冲突,匆忙跑过来询问情况,我摇了摇头,告诉她没事,让她去忙。“你……”都萨木浅色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影子,他身侧的男生慌乱不已,问他是否和我认识。都萨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我学弟,你吃饱了吗?要不然,你先回去吧。”我看到那男生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狼狈。都萨木冲我摊了摊手:“你还没吃完吧,要不然拼桌过来跟我吃?”我坐到了他的对面,神情仍旧恍惚,还沉浸在这个巨大的冲击之中,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所以对他的招呼也没有回应。